第5章
我摸到人类了。艾尔菲耐不住满心的激动，游出一段距离之后兴奋地原地转圈圈。
我！摸！到！人！类！了！
他的手掌好小好软好暖和，他僵在那里的样子好呆好可爱哦。为什么之前不觉得人类这么可爱呢。
但是她的话，只能用脑袋去碰一碰人类，她的尾巴是碰不得的！
艾尔菲游刃有余地转身躲掉那只得寸进尺想要摸摸尾巴的手掌，示威式地朝他呲一呲牙，轻轻一摆尾巴就从人类身边离开了。
虎鲸的尾巴就像……就像他们说的老虎的屁股！摸了之后她是要扇人的！
……好啦，其实没有那么夸张，就是她有一小节尾巴被礁石呀、鱼类呀打到的话会很痛，她拍鱼的时候都是用的接近尾端的尾巴部分，就是怕碰到那一小节尾巴。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突然有一天她察觉到尾巴的异样，她试过蹭礁石、蹭珊瑚，但后果都是越蹭越疼，她就不去管它了。而放任不管之后，虽然还是有一些时候会非常疼，但大部分时间都还能忍受。
她的疼痛阈值可低了，说不定人类把她弄痛了，她一扭头就把人类咬个对穿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对自己的勇猛深信不疑的艾尔菲这样想着，摆摆尾巴钻进了海里，她打算同步一下人类的睡眠时间。虎鲸们一天需要的睡眠比人类少多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都还没有出来的时候，艾尔菲早早跟着涨潮游上浅滩，这是一天中唯二可以对人类进行更近距离观察的时间点，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看到吊床上的人类。
这人类起得比她还要早哎。
反正没有找到人类，那不如就先去捕食好了。
早起的虎鲸有鱼吃，早起的鱼儿被鲸吃。
不远处就有一群悠闲懵懂的沙丁鱼，说真的，沙丁鱼她已经有点吃腻了，但没办法，她现在对她的人类相当的关照，是新鲜度最高的那个阶段，就连离开一小会儿也不大舍得，就只能勉为其难地在比较近的地方找找食物这个样子。
潮水带来营养物质，有鱼群在岸边逗留，艾尔菲环绕了一圈，一片宽阔的阴影从她身下的海洋跃出，巨大的黑洞吞噬了大半的鱼群。
艾尔菲被水流的冲击推得打了个转，稳定下来之后才透过水花，看到那是一只蓝鲸。
是蓝！艾尔菲快乐地叫两声，蓝的身体宽广得像是一座岛屿，她在人类面前显得庞大的身体在蓝面前就像岛屿上的一棵树。她经常在这附近看见这头蓝鲸。
蓝！她兴奋地说：我有一只人类了！他又瘦又小，不过很爱笑很可爱哦！
蓝以一声长吟回应她，她的身体遍布藤壶，皮肤上遍布石刻般的纹路，悠然闲适地游曳着，鱼群慌乱地躲避。
蓝！艾尔菲摆着尾巴奋力跟着她，像是蓝鲸尾巴上坠的一个小挂件：我今天前几天又救下一群鲸！那群人类真的好讨鲸厌，隔三差五地就来找茬！
蓝鲸搅乱了海洋，鱼群的食物上浮，水流搅动，鱼群转变了方向。蓝鲸于是也调转方向，朝着远处游去。
艾尔菲就追上去，陪蓝鲸游一段距离，又说：……等我能上岸了，我就要去揍他们一顿！
蓝鲸离开了。
艾尔菲心满意足地甩着尾巴回来，她走得有点太远，游回来花了一点时间。被蓝的到来搅合的鱼群看到威胁散去，重新聚集到一起。
艾尔菲用尾巴啪啪啪一顿操作，海里鱼鳞四散，在海水中闪闪发光。
她自己吃了个半饱，就叼着一腔要带给人类的食物回到浅滩，可望来望去，她还是没有看到人类的踪影。
艾尔菲惊叹地跟着涨潮又蹭上一点沙滩。她的人类呢？再一次进森林了吗？
海浪一波一波温柔地漫过她的皮肤，她的心情是真的很好，每天吃饱喝足就喜欢来撸一下人类，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
人类再不出来潮水就要退下去了，虽然人类也可以走深一点，但是深一点的海滩就没那么平坦了，还有些坑坑洼洼的珊瑚礁，万一把我的人类绊倒摔坏了怎么办？
艾尔菲等啊等，等了好久，终于在快要退潮的时候看到了她的人类从森林走出来，人类抱着一怀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的样子很显眼，人类只要朝着海滩瞥一眼就能看见她。
果不其然，人类把东西放在远离海岸的地上，就朝她走来。她雀跃地叫一声，噗噗噗把鱼丢在沙滩上。
鱼！吃！
相当强横宠溺的虎鲸快乐地摆尾巴。
人类没有抵抗和她的接触了，不像之前一样站得离她八百米远，他犹豫了一下，像是要让她适应似的，速度很慢地伸出手掌，艾尔菲就心领神会地用头去顶一顶。
她的人类就是聪明！这会是他们的暗号吗？她只要叫一声，人类就伸手；叫两声，人类就摸摸她什么的。
贴了一会儿手掌之后，人类就一条条捡起那些散落的鱼，他悄悄地往海里站了一段距离，艾尔菲疑惑地凑上去，用脑袋想要把他顶回去。
再深一点的话会绊倒的！呛水的话会难受呀。艾尔菲忧心忡忡。
人类不管不顾地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直到潮水没过他的大腿才停下脚步。
人类的举动令鲸迷惑，艾尔菲就傻愣愣地跟着人类往海里蹿，反正也不是往岸上走，在海里她蹿多远都没有问题的。
人类在某一个深度停下了，他抱着满怀的鱼，拽出一只放在她嘴边——还很贴心地是放在脑袋侧面。
像是想和她分享食物的样子。
这个人类好上道哦。还给她喂食——虽然用的是她捕的鱼啦。但是没有关系，人类这么病恹恹地还和她分享食物，他好好哦。
艾尔菲满心感动地、迅速地咬下了那一只鱼。
吃鱼的过程中，人类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抵着她的脑袋，往她的身侧挪动。
艾尔菲无知无觉地嚼吧嚼吧那一只鱼，优哉游哉地甩着尾巴，拦一拦想要往更深处走的人类。
搞什么，就像她是看门人一样。这几条鱼是贿赂吗？不可以嗷。
饲主艾尔菲为了人类的安全真是操碎了心。
尾巴也不可以碰。艾尔菲用尾鳍懒懒地拍打一下人类伸向自己尾巴的不安分的手掌，却又相当享受地咬着人类分享的另一条鱼，那人类执著地想要往深处走。
深海有什么好的啦。你来我往地拉扯好久之后，拗不过这个固执的人类，艾尔菲宠爱地叹一口气。好嘛，陪你去好了，大不了摔倒我就把你运上来，到时候别怪我没拦你哦。
相当纵容自家人类的艾尔菲想着，自信地一转身……
转身……
转……
艾尔菲转不了身了。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重若千钧，只有腹部和尾巴荡在浅浅的水里。
退潮的速度太快了。
她以前不知道的时候险些在退潮时搁浅，之前的退潮时间她都离浅滩远远的，她太少上浅滩了，更少在退潮时间靠近这个危险地带。
一万个念头飞快地从她脑子里划过，她试图摆动尾鳍，但就连尾鳍都已经碰不到水了，湿润的沙粒紧贴她的腹部，她的身体太重了，就连挪动一下都很困难。
——而且她没有变成人类。
为什么她没有变成人类？她甚至已经完全脱离海洋了，她为什么还没有变成人类？！
如果她蜕不下她的外皮的话，她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她没办法回到海洋……
艾尔菲恐慌地想，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她拒绝面对的结论：
——她搁浅了。
那个人类的双腿回到她的视野，虎鲸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失去了海水的托力，被残忍的重力狼狈地拖拽在地上，只能笨重地挪着尾巴，成为一只裸露的、不合时宜的、任人割宰的庞然大物。
她不再是一只虎鲸，她是被丢进海中心的人类，是被扔进沙漠的鱼，如此无助和无能为力。
恐惧。她整个暴露在恐惧之中。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乱动，粗糙的沙粒磨着她的腹部，水分迅速地从皮肤上蒸发，捕鲸枪留下的旧伤在灼烧，她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现实，她只知道身上很痛，她很害怕，她很难过。
她的人类为什么要置她于这种境地？
那人类蹲下身体，裤脚湿漉漉地拢在小腿上，手掌贴在她眼睛上方。
“嘿，没事的，放松……”
那人类这样说。
为什么她能听懂人类的话？
为什么她只能听懂人类的话？
艾尔菲注视着她的人类，想。
那人类看上去如此无害，贴住自己皮肤的掌心甚至都没用上什么力，只是传递着一点点的温度。他和自己比起来虚弱、瘦小、弱不禁风。
但他在陆地上能轻巧地移动，他们的智慧能让他们使用那些磨利的工具。他们合作着猎虎猎鲸。
她知道人类是怎样的。
在她落于弱势的时候，这一认知才如此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或者说，被回忆了起来。
人类贪婪势利、胆怯谄媚，对强于自己的生物才会敬畏，对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的生物不会怀有丝毫的敬意。他们孤身一人时欣然接受鲸鱼们的救援，又成群结队地站在钢铁武装的船上发射叉枪射入海里。
她将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
皮肤上的水分在蒸发，身体沉重，人类目光灼灼地打量她。艾尔菲在他的眼里看到细密的黑网，看到牢笼，看到锐器和疼痛。
人类可以很温柔，他们也可以很残忍。
她现在要为她的轻视付出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