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香盈室。
在这满室禅香中，却夹杂着一丝清清浅浅的莲花香气。
一页书推门入室的时候，就看见那朵人形小莲花双手枕着下巴，舒服地半眯着眼睛，裹着被子，慵懒地趴卧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床榻上。
鸠占鹊巢。
彼时距离小莲花“被迫”开花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原本不过巴掌大小的小家伙已然蹭蹭蹭窜至半人来高，恍眼看去，仿佛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
当然，是恍眼，以及……仿佛。
半人来高的人形小莲花，哦不，现在是大莲花，趴在他的床榻上，两条纤细修长的莹白小腿从被子里探出来，白瓷一般的纤巧玉足微微弓起，足踝处还点缀着几枚未来得及褪去的、白里透粉的小小花瓣。
很养眼的画面，如果不是——漂亮的双腿之间，还有一条细细长长的莲茎，尾巴似的搭在身后。
看到一页书进来，大莲花撑起身子，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搂着被子抱膝蜷坐，亮晶晶的大眼睛望向一页书，身后那条细长的莲茎尾巴高高竖起，跟个拨浪鼓似的摇得甚是欢腾，配上耳后那两瓣同样高高立起的、白里透红的本命莲瓣，怎么瞧，都透着股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韵味。
一页书：没眼看……
“起来做什么？趴回去！”音调略略上扬，是训斥的严厉语气。
“唔……”
欢快晃动的尾巴陡然停顿，然后恹恹地搭落，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大莲花眼中的光瞬间黯淡，怏怏地伏下身子，重新趴回床上，将脸埋进枕头，又裹紧身上的被子，兜头蒙住脑袋。
一页书靠着床沿坐下，伸出手，费了些力，将床上那家伙死死攥着的被子强行拉开一角，然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小腿。
“还疼吗？”声音温柔了几分。
“不疼了。”从枕头被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些发闷，听得出来，说话的人情绪有些低落。
在历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折腾后，“被迫”提前开花的小莲花终于成功化形，拥有了完整的双腿。
也正是因为提前开花的缘故，导致这场原本应该在莲苞暖房中自然完成的孕化，因为失去了母体的呵护而变得惊心动魄、凶险万分，其过程，无异于一场惨烈的酷刑。
一莲只一茎，想要化生出双腿，便相当于以愿力与灵力斫成利刃，再以这把利刃，将莲茎从中间对向剖开，生生劈成两半。
哦不，是三半。
一页书一时没闹明白这小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还给自己留了个……尾巴？
多年以后，提起这件事情，大莲花依然对佛者颇有怨怼——
“都怪前辈，死活不给我看下面，我只好照着佛经上的插图……”
“佛经？插图？”一页书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他那几日闲来无事，正在阅读某位高僧赴西天取经时记录路途见闻的《大唐西域记》，书中正好有一幅神猴哈奴曼的人像插图。
就是那只陪高僧取经的、有尾巴的神猴！
一页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那几日他亦在参阅《妙法莲华经》中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菩萨悲悯世人，为普度众生，不惜男身转为女相，还好经文中没有配菩萨三十三法身的插图，要不然，这小家伙会不会照着图，给自己……
一页书心下有些后悔，他拒绝了小莲花的要求不肯提供援助放任不管任由小莲花胡乱选择参照物的后果，就是……小家伙虽说好歹没把自己整成个小姑娘，却是硬生生地给自己整出了一条长尾巴。
这尾巴……尾巴……
好在经过他一番持之以恒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和开解劝导之后，小家伙终于认清了人类没有尾巴的现实，壮士断“尾”，含着眼泪忍痛放弃了那条他九死一生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分化出来的尾巴。
只不过，那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
一页书因为长期习武而带着些微薄茧的指腹，沿着小莲花新生出来的双腿，自下而上，一路滑过，从足尖直至腿根。微微蜷起的手指，一寸一寸，捏过他的每一块趾骨、每一方腿骨。
新生出的皮肤柔滑细腻，没有一丝瑕疵，泛着融融的浅白色柔光，却在佛者手指的摩挲下，漾开一片片浅淡的晕红。皮肤和肌肉包裹下的骨骼，如新生的婴儿般脆弱而柔软，尚不能完全支撑起身体的重量，即便是最轻微的压迫，也会对它造成不可逆转的可怕伤害。
——这也是一页书会对小莲花在看到自己进屋后不管不顾地从床上爬起来坐起的行为表现出非常生气的原因。
佛者的动作已经极尽轻柔，却仍能明显地感觉到，伴随着自己手指的游走，指尖所及，那些隐藏在娇嫩肌肤下的柔软肌肉，一点点绷紧、收缩，发出阵阵轻微的颤抖。
“真的……不疼了？”
“假的！咝……”
蒙在被子里脑袋发出低低的吸气声，一页书知道，小家伙在强忍痛楚。
事实上，和在刚刚过去的三天三夜中小家伙所忍受的那些折磨与痛楚相比，这一点疼痛，的确微不足道——
灵力斫成的利刃，直直劈下，将莲茎剖开，一分为三。
磅礴汹涌的灵气，在这具单薄瘦小的身躯中疯狂游走，将每一个细胞打碎，碾为齑粉，再整合、重塑，一点点，凝结成骨骼、肌肉、血管、筋络、皮肤……凝集成全新的躯体。
破坏，毁灭，重建。
由生至死，再向死而生。
如果小家伙只是一朵没有灵识的懵懂莲花，在温暖的莲房中、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自然化形，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妥。
然而，提前开花的小莲花已经有了一半的身体，有了完整的意识，有了……健全的五感。
会哭，会笑，会……疼。
不，作为一朵莲花精，他的五感，甚至要比寻常人来得更加清晰、敏锐。
这就意味着，为了确保身体能变成他自己想要的模样，小莲花必须要在意识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完成化形。
在这个过程中，他会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汹涌的灵气撕裂筋脉所引发的剧烈疼痛，感受到身体在破坏与重构的进程中，来自于每一个细胞、每一寸神经的嘶吼与悲鸣。
这是一场比凌迟更可怕的酷刑，而执刀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那不是人类的意识可以承受的痛楚！
——那样惨烈的痛楚，小莲花必须在意识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硬生生地承受，直至化形全部完成！
三天三夜，一页书守着池中的小莲花，不敢稍离。
佛者腰部以下都泡在塘底的淤泥中，以自己宽阔的胸膛和健壮的双臂环作莲房，死死包裹住小莲花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小莲花因为体力迅速流失而严重失温的幼小身躯。
他的胳膊上都是小莲花因为疼痛时用力而掐出来的紫色瘀痕，脖子上还有一道极深的齿痕——那是小莲花在疼得快要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咬出来的。
三个月的相处，一页书知道，这朵小莲花很娇气，很爱哭，而且，超级怕疼。
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朵娇气爱哭怕疼的小莲花，在自己的臂弯里，哭得稀里哗啦，疼得死去活来。
抱紧他，是他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事情。
好在，他的小莲花，终于坚持过来了。
伴随着手指的抚摸，有精纯的灵力，从佛者的指尖流出，浸入小莲花的双腿，为他舒缓筋脉中的痛楚。
及至手指下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一页书长吁了一口气，扯过被子掩住小莲花的双腿，准备抽身站起。
被子下的身躯扭动了一下，那颗顶着一头乱蓬蓬雪色长发的小脑袋从被子里冒了出来，两弯精致的漩眉微微拧起，亮晶晶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一页书，整张小脸上都写着“别走”两个字。
望着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页书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原本打算拒绝的言辞在临出口时拐了个弯——
“你安心休息，吾不走！”
暴力和尚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温柔过。
“前辈，我睡不着，您可不可以陪我说会儿话？”脖子伸得更长了些，那两枚白里透红的狭长莲瓣从耳朵后面探了出来，冲着一页书摇了摇。
“唔，好！”一页书下意识地伸出手，在莲瓣上轻轻一捏。
摸起来很舒服，手感很好，柔柔软软的，像猫耳朵一般。
“你想聊什么？”
“前辈，您说您叫一页书，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您看，我现在已经和您一样，有了人的身体，前辈，您可不可以，给我起个名字？”
“好！”
小莲花初成人形，混沌未开，智识未明，不谙世事，只一派天真无邪，有如一块璞玉。一页书认真地想了想，抬手抚平床单上的褶皱，以指代笔，一笔一划，在雪白的床单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八个字——
“返璞归真，素以为绚。”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小莲花的脑袋。
“以后，你就叫素还真吧！”
TBC.
PS：
1. 《大唐西域记》：唐代高僧玄奘西行求法，往返十七年，旅程五万里，所历“百有三十八国”，带回大小乘佛教经律论共五百二十夹，六百五十七部，将入印路途见闻撰写成《大唐西域记》十二卷。哈奴曼：印度神猴，风神之子，传说为《西游记》中孙悟空的人物形象原型。《大唐西域记》里当然没有孙猴子，请原谅猫信口胡诌哈哈哈哈哈……^_^
2.“返璞归真”出自西汉·刘向编著的《战国策·齐策四》，“素以为绚”出自《论语·八佾第三》。关于素素的名字来历，据说黄强华黄董有关于儒释道方面的全面解释，而道友比较公认的大概是“荷风素节，返璞归真”八个字。猫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原本的注解，选择了“返璞归真，素以为绚”，私以为这两句更符合《渡莲》这篇文的意境，洁白的布上可画绚丽的图画，此时的素素初成人形，智识未开，便如一张素绢，等着书大为他的生命绘上最美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