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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幽居生活,在蛰伏中蜕变

时光匆匆,等到齐衡重新回到学堂,已是半个月之后了。他原本有些担忧落下进度,还要努力一段日子追赶,却意外之外地发现墨兰也缺席了——

“六妹妹,怎么不见四姑娘?”

不等明兰答话,如兰抢先道,“元若哥哥不知道,墨兰被父亲罚了!”

事情还得说回两人比试,那一次盛纮很高兴,对墨兰又恢复到往日的宽容,连长枫都得了好处,一直盯着他的书童小厮都没盯太紧了。

于是,兄妹俩终于找到了机会去寻林噙霜。主谋是墨兰,她叫云栽买通二门的支婆子,乔装改扮了与长枫偷偷溜出府,向着京郊外一路策马。很快,就来到了净慈庵。

可惜兄妹俩低估了盛纮的决心,他虽然有时来探望林噙霜,却绝不让林噙霜再见到他们。那些看守林噙霜的护卫当即把两人扣下,送回盛家。

“爹爹大发雷霆,叫三哥和四姐姐在祠堂跪了两天两夜,可四姐姐还是顶撞父亲,逼得父亲请出家法,亲手打了她二十大板,四姐姐边哭边叫,从傍晚到深夜,直到打完,面白如纸,连话也说不出了,”明兰葡萄似的黑眼珠里写满了畏惧,“从那之后,爹爹就禁足了四姐姐,连三哥也不许探视。”

齐衡震惊了,原以为她只是恃才傲物,没想到胆子这么大!墨兰在他心中的印象再一次被刷新了。

初见,她只是个对课业认真的小姑娘,熟悉了,才知她天资出众,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有独到见解,且深受宠爱,是盛伯父着意培养的掌上明珠,可现在,她不仅惹得盛伯父发怒,更是错而不改,简直固执到了极点!

这种强悍、霸道、狠厉的秉性,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她是一个貌若玉兰的弱女子!

齐衡觉得墨兰很矛盾,让人捉摸不透,而且不时会做出些出格的举动,很危险。

……

墨兰养伤的日子非常煎熬。

头半个月,她只能躺在床上,身体极度虚弱,为此盛老太太给她请了两次太医。稍微好转后,又一直被禁足不能出门,明兰被老太太抱到自己屋里养,以至于在快两个月的时间里,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所以,她开始整理母亲留下的那箱书。

有一些是她见过的,书上有林噙霜的批注,是茶道、花艺、膳食等方面的见解,只有一小部分是琴谱抄注。不过,她没想到会从这些书里依稀看见少年时的母亲。

那时的林噙霜不是什么人人喊打的林小娘,而只是一个姓林的普通贵族少女,天真浪漫。

她会背着家人,偷偷看‘**’,什么《牡丹亭》、《西厢记》不一而足,当看到动情处便洒下热泪,经年下来这些泪痕已变作泛皱团花。她也会为赋新词强说愁,用幼稚的口吻题写小诗,与姐妹母嫂缔结诗社,偶尔挥毫泼墨……林家的姑娘们自小感情极好,一道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大多受传于母亲,闺友多是堂表姐妹,邻家姐妹,也有婆媳、姑嫂、妯娌相交莫逆,大家闲来操琴、窗前对弈,又或是学佛悟道,作哲学思辨,闺中生活如同一副安闲富丽的仕女卷轴。

长大些,林家便延请有名的闺塾师,因此林噙霜见过不少灵慧聪颖、才情高妙的女子,譬如她的最后一任闺塾师。那是一位精通算筹、天文历法的女子,也是林噙霜见过的唯一一位终身未婚的女子。她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曾被先帝召见,‘授尚宫司宫,正授冠佩’,‘给俸米六十石’,给林噙霜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可是,她还没长大,还没学会怎么长出风骨、做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林家就败落了。

获罪、下狱、抄家、流放,一瞬间,所有她熟知的亲友都出现在悼祭文、悼亡诗里,她的世界就此崩塌,即使侥幸逃脱,嫁给盛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没有留下任何笔迹,她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一如那些花一样的女孩子们……

直到长枫、墨兰出生,她才又拾起一些琴谱、诗论,可那些曾经遗失又被千方百计搜罗回来的未学完的课本,却再也没有被翻开。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此后数年,墨兰将这些书一一翻遍,有些不明白的事明白了,可有些明白的事却不明白了。

娘亲笔下的那一缕缕芳魂啊,可安息了?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为何我们女人的命总这样苦?

林噙霜的模样渐渐模糊,融入到一片巨大的影子中,沉默着,藏在墨兰心底最深处,让她永远也忘不了,放不下。

那个第一次看到林噙霜批注的簪花小楷时会失声痛哭的小姑娘,变得一日沉静似一日,在日月更替中蜕变成长,脱胎换骨。

……

墨兰十岁的生辰就这样在禁足中过去了,往日热热闹闹、众星拱月,而今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只剩下云栽露种还在身边。

可她却没闹,只时时刻刻捧着书,看得云栽露种都十分担心,悄声嘀咕,“姑娘又痴了,不知想什么。”

墨兰恰好在想她们的名字。‘云栽露种’都是林噙霜取的,纤细灵巧,风流别致,可偏偏是易散的物象,如今已不大合她的心意,只是犹豫再三,她终究还是没改。

只要能留下母亲的痕迹,哪怕是只字片语,都是莫大的安慰。

房妈妈来送药正遇上这情形,不知是不是错觉,四姑娘好似不大一样了。

她日日都奉老太太的命前来,常见到墨兰捧着书一时哭一时笑,也不知看什么那样入迷,倒还真是随了主君是个做学问的胚子。

“姑娘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主君说,等姑娘好全了,仍到学里去读书,还要每日晨昏定醒,给大娘子请安,”房妈妈提着心,随时预备墨兰发怒。

可墨兰只是合上书,淡淡地问,“祖母每日几时起身?墨儿也很该向老太太请安,尽尽孝心。”

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房妈妈只当四姑娘一时吃错了药,却没想到她还真就每天早起给盛老太太请安,侍候完老太太早膳,再去葳蕤轩拜见大娘子。

日日如此,寒暑不辍。

盛老太太虽然不愿总想起林噙霜,却也不好阻挠她的孝行,只是态度冷淡,往往一顿早膳下来都对墨兰说不了一句话,只对明兰嘘寒问暖。

某日,吃完早饭,墨兰取出写好的大字请盛老太太纠正。盛老太太便略给她看看,圈几个实在不像样的出来指点两句。于是,墨兰便日日呈上字帖,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与老太太沟通。

墨兰总是很用功,而且确实有天赋,一点就通,谁能讨厌一个聪明坚韧的好学生呢?

不知不觉,盛老太太便软化下来。虽还是端着架子,但若遇到哪天墨兰没来,总免不了问一句‘去看看四姑娘是不是睡过了’,不是眼里完全没有墨兰这个人了。

房妈妈也因此对墨兰的一层小楼日益熟悉,在围观过两次整肃丫头、‘二桃杀三士’的事件后,她也不免技痒,偶尔点拨墨兰如何管理丫头、如何制衡屋里的分派斗争,竟都收效甚佳!偶有丫头犯错,墨兰也能宽严有度,既不过分轻纵,酿出大祸,也不过于苛刻,动则打骂,算是把她林栖阁里习得的戾气褪掉了。

这样一来,小丫头又顺眼不少。

等到明兰过完十一岁生日,也搬回小楼二层,房妈妈因此来得更多了。也是一样的教导,甚至还更用心,可六姑娘屋里总有小打小闹,拌嘴的打架的,一问不是老太太给的人,就是大娘子送来的,明兰束手束脚,只有闹大了才敢惩处。

为了明兰的仁懦,盛老太太和房妈妈没少费心,可还是如此。

“人有天性,大概是改不了了,”盛老太太又是认命又是恨铁不成钢。

见盛老太太都屈服了,房妈妈也只好算了,好在明兰大面上不至于有太大差错,只是她私下难免对比:四姑娘独住的时候才十岁,自己也没怎么教过,怎么小小年纪就能杀伐果断,还真是天性使然了?

说到天性刚强,倒是如兰和墨兰更像亲姐妹。自到汴京,王若弗一家独大,连带着如兰也越发高傲了,常以嫡女身份自居,对其他姐妹都不假辞色,连长枫也常吃她白眼。

在学堂里,如兰总欺负明兰,叫她代笔,出了学堂更是无所顾忌,暗地里叫明兰做的针线活可多了去了!她原也想这般对墨兰,却被墨兰严词拒绝,要么就闹大到庄学究、盛纮、盛老太太知道。

明兰很不理解,私下里与小桃说,“五姐姐是嫡出,大娘子又统管全家,她不来害我们已是够好的了,不过是替她做些活计便能换得平安,还有什么可闹的?闹得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四姐姐厉害,一点不安分。”

可这番话,她也不敢在墨兰跟前说,起先墨兰替她出过两次头,可转眼间,她就跟如兰妥协了,墨兰也不再爱搭理这等事——她要读的书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