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住在郡府。
江夫人修身养性，每日挑选上好的黄苠、党参、当归、枸杞，混合着鲜鸡文火慢炖，熬成醇厚的鸡汤。“药食同源，这其中大有门道，”江夫人膝下无女，将她视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日日悉心教导，“热食伤骨，冷食减脏，热物灼唇，冷物痛齿，不同时节应做不同的膳食，方有延年益寿之效。待你出嫁后，也要如此侍奉你的夫君。”
司命心想，凡间女子恪守妇道，事事以敬夫为主，也是可怜。
面上仍笑着问：“夫人可有自己喜欢做的事？”
江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什么？”
“不为江大人，只为你自己，”她耐心解释，“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觉得必须要去做，不做定然会后悔的？”
江夫人沉默许久，摇了摇头：“似乎没有。”
“那这个问题，夫人要好好想一想，”她笑，“人各有志，可轻于泰山，也可轻如鸿毛，只是来这世间走一回，若是不能为自己而活，又有什么意思？”
江夫人听后默默不语。
此话不知为何传到了覃知聿的耳朵里。晚间她正坐在凉亭边喝茶，他来寻她：“你呢，沉亦？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觉得必须要去做，不做定然会后悔的？”
此处无灯，唯有月色照明，她的双眼沉入昏暗的夜中，闻着渺渺茶香，笑容清浅：“还没实现的事情，怎么能轻易说出来呢？”
覃知聿看她，分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中却闪烁着高深莫测的光芒。“你过来。”她忽然对他招手。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你的志向是什么？”她问。
“长风破浪会有时，”他说，“愿海晏河清，四海皆平。”
“映南有赤子之心，”她不禁赞扬道，“将来定能乘风破浪，大展鸿图。”
他看她的目光蓦然有些不确定了：“届时你也会在？”
她展颜一笑，打消他的疑虑：“当然啊，我说了，会一直陪着你的。”
次日江夫人炖药膳时，又将她召到小厨房。
“昨天的问题，夫人想好了么？”她的注意被木笼里的活鸡吸引了，蹲下来，拇指和食指并用，用力地拔下鸡身上一根色泽鲜艳的鸡毛。
江夫人垂眸沉思，在活鸡嗷嗷嗷的惨叫声中，有气无力道：“这个问题，我想不出来。”
她不由好奇，天命簿上又是如何书写江夫人的生平？
司命寻了个由头，中途从厨房里溜出来，跑回房间里，掩上门，确认无人之后，这才召出天命簿。
红字书，字字泣血，她看到了又一个悲伤的故事。
江夫人出自河东裴氏，名唤嘉因。身为望族之后，裴嘉因自小恪守礼制，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瞒着长辈爱上了一个叫做沈未明的男子。
那沈未明是江南巨富，据说他的全部身家堪比国库。用世俗的眼光看，二人颇为登对，可裴家世代为官，瞧不上商贾末流，即便裴嘉因以绝食相逼，裴家最终也没让她在出嫁前踏出家门一步。
裴嘉因被家族囚禁数年，等到可以重见天日，很快又被推上婚娇，嫁给了江秉初。
此后，裴嘉因再未获知沈未明的任何音讯。至今已有一十三年。
再往后，裴嘉因的命运却是急转直下。
天景二十七年，许谢文案牵扯出众多官员，江秉初无辜蒙冤，江家满门被斩。
行刑当日，裴嘉因戴着镣铐，赶赴刑场，路过一家茶肆，正好有店小二走出门来，居然是曾经跟在沈未明身边的贴身侍从。
裴嘉因这才知道，沈未明已在五年前惨死。当地官僚觊觎他的身家财产，以行贿之名抄了沈家，将沈未明暗中谋害，至今找不到尸首。
如若天命簿上的预测没错，江夫人的安生日子，至多还有十年。
司命收起天命簿，正喝着冷茶润嗓子，忽听窗外莺声婉转，便知是青鸾仙使来了。
青鸾仙使在仙界待得腻烦，时不时下凡来找她说闲话。今日再见她，忽然发现她这凡人模样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你是不是长高了？”青鸾仙使现出真身，伸手摁在她头顶。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上次见还是在半年前，但在青鸾仙使看来，不过一盏茶的光景。
仙界没什么要紧事，青鸾仙使果然只是来找她打发时间的。反正闲着无聊，司命便将天命簿上江夫人的命数如实讲了。青鸾仙使听后，忍不住为江夫人抱不平：“这位凡人女子的命运着实悲惨，生不为己，死不得其所，到头来只能含恨而亡。你是司命，就没什么法子帮帮她吗？”
司命摇头笑道：“你在仙界的资历比我老，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她在青鸾仙使面前，好不容易能够卸去夏沉亦的伪装，做回原本的自己。在仙界她是颇负盛名的冰山美人，即便是笑，也只是唇角勾出冰冷的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即便今次我帮了江夫人，日后她也会遇到其他的不幸。需知命轮亘古，天意难违，逆天行事是为仙者之大忌，就算是我，也无能为力。”
青鸾仙使在孕育万物的西王母座下当差，道行未必比她浅，屈指轻敲桌面，评价：“你掌管天命簿，看惯生死两茫，性子变得愈发凉薄了。”
凉薄么？只是回归她天然的秉性罢了。无忧草天生便是凉薄的，这也是为何文昌君认为无忧草幻化出来的仙者是最适合继承他神位的。司命不应有情，只有真正无忧无怖者，才能做到真正的无情。
她神思倦怠，青鸾仙使却非常机敏地听到方圆五米远外传来的动静：“有人来了，我先避避。”捏了个隐身诀，闪身遁了。
“沉亦。”覃知聿在门外，“是我。”
十二三岁的年纪，没有避嫌一说。司命笑道：“快进来。”
覃知聿每晚睡前提醒她抹药，这已成了习惯，然而今日他前脚刚踏进门，窗外忽然雷鸣不止，黑云汹涌翻腾，万丈金光从中迸发。司命神色骤然变化，一把将覃知聿扯进房中：“你在这里待着，千万别出来！”
“沉亦！”他的话音未落，就看见她瘦小的身影冲进大雨中。
雨势急骤，不消片刻她已浑身湿透，耳边簌簌风起，青鸾仙使追上她，单手揽住她的肩，大笑：“捎你一程！”
顷刻间她们已闪身掠至半空，如流星般朝雷云至深处飞去。青鸾仙使怜她眼下宿在凡人的身体里，特用仙气护在她周身，挡住那些刺目的神光。
天有异象，在大多数时候是神尊降世的征兆，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魔界近年来始终不算太平，若是上古十大魔神中哪怕其中一位苏醒，也将引来毁天灭地的浩劫。
让她们同时松口气的是，此次降世的并非魔神，而是杨戬。
落地后，月色照拂处现出一座深山，山间有密林，林下有一汪蔚蓝色的湖泊，水波游走变幻，闪烁着粼粼的微光。司命在潮湿的水汽中，闻见杨戬的气息。
青鸾仙使率先笑出声，恭谨行了一礼：“青鸾见过清源君。”
司命这才回过神来，忙跟着行礼。
杨戬并未现身，可她明白，眼下是杨戬体内的神泽化出的幻境，换句话来说，他已是无处不在。
轻风扑面而来，似有一只冰凉的手拂过她的面庞。司命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青衣神君已出现她身前。很近的距离。
“沉亦，”杨戬端详着她此刻的模样，低声叹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眼下她只是凡人，凡人的长相总不可能完美无缺，司命也觉得她现在实在太过平凡，倒也不大在意。“清源君在此刻降世，是有什么要事么？”她以为杨戬是来替天帝陛下传话的，却没注意到，在她用疏离的语气说出那句“清源君”时，杨戬英挺的眉毛不自觉皱了起来。
“几日不见，你好像不怎么记得我了。”他说。
司命先是惊讶，继而想到仙界与凡界在时间上的差异。自杨戬亲看着她跳入往生海，她已在凡间度过十二年，但在杨戬印象中，他们只分开了十二日。
她没什么解释的兴致，只是一笑。
耳边忽然响起青鸾仙使的传音：“听二位说话着实受罪，我先走了啊，你们慢慢聊。”说完只听嘭的一声，青鸾仙使化作一团仙气消失了。
夜色静谧，只剩下他们。
杨戬起初只是低头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目光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落在她外翻的领口，蓦然一顿，语气不自然道：“真想让你变回以前的样子。”
凡世的夏沉亦只有十二岁，还是个未张开的小女孩，杨戬看不习惯也正常。司命察觉到他言语中的不虞，主动岔开话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动用了锦囊，我自然感应得到，”他顿了顿，“那个凡人呢？”
“他啊，”提到覃知聿，司命立马笑了，“他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