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每天的下午，段遥练习拳脚时，李翎都到药园来读书、习字。段遥每次在锻炼之前，都要先去和李翎说上一会儿话。在她的努力之下，如今李大哥有问必答，虽然惜字如金，答得简短，从不主动挑起话题，段遥也已经很满意了。
只是……
她停下踢脚，转眼过去，李大哥果然又在看她。
段遥皱起眉。
她有些担心李大哥的课业。
李大哥读书好像不怎么专心，据她观察，每天在她锻炼的一个时辰里，李大哥拿着书，却根本没怎么看，总是朝她这边望。
小孩子陡然离了老师的监督，不能自律情有可原，而且她觉得，李大哥身体不好，不能给他太大的学业压力，适当地偷偷懒也好。但李大哥整整一个时辰都在走神，且明显是被她的动静影响，这让她有一种带坏别人家孩子的心虚感。
李大哥的爹娘一定是极厉害、极有权势的人物，不会来找她的麻烦吧？
段遥走到李翎面前。
最爱笑的女孩脸上的笑收起，皱着小小的眉头，很苦恼的模样。
李翎疑惑地看着她。
“李大哥，你的《史记》学得怎样了？”
“还行。”
还行？
段遥不确定地想：那就是，不是很好的意思？
像李大哥这样的天才，他的先生对他要求必定很高，只是“还行”恐怕过不了关。
“李大哥，先生要求你把《史记》学成什么样子？”段遥问。
“全本背诵。”
“啊？”段遥瞪大眼，敬畏地瞪着他手里那本厚厚的，里面有许多她不认得的生僻字的书，着急起来，“你回京城后先生要检查吗？”
“嗯。”
“那，李大哥你读书的时候要认真，不要总是朝我看，不然怎么背得下来？”
李翎：“我没朝你看。”
段遥：“我看见你朝我看。”
“没看。”
“看了。”
李翎语气有些气恼：“我说没看就没看。”
段遥歪头盯着他。
李翎抿着唇，把书递给她。
段遥：“……？”
李翎：“昔有文皇，豁达大度，善纳谏言，武帝南击代国，威震四夷……”
段遥愕然低头，李大哥背诵的，正是他刚刚翻开的这一页，是接着他昨天看的后面的。
在她愣神之时，李翎已经流利地把一页书背完了。
段遥神情麻木。
是她没见识，天才是可以一心二用的，而且李大哥显然记忆力很好，背书对他来说不是很费力的事。
“我背下来了。”李翎道，“我没看你，我在看书，只是看书累了就四处望一望。”
段遥：“……哦。”
李大哥读书时很轻松、很随意的样子，这样艰涩难懂的书，他一天要翻阅四五页，段遥以为他是先通读一遍，谁知他竟是背下来了。
她翻了翻手中的书。
李大哥已经背到后半部分了。按照他的进度，再过一个多月就可以把这本《史记》全部背完。
她白担心了。
段遥把李大哥猛夸了一顿，这才继续去锻炼。
院墙边，女孩扶着墙一下下地踢腿，晶莹的汗水从她脸上流下，越是到后面，她的动作完成得越是艰难，却一直坚持着。女孩的脸绷起，露出痛苦的表情，可她的眼神仍然坚定。她就像是石头缝里的草，在努力地寻求生长的机会。
李翎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身后的陆公公腹诽：“还说没看二姑娘，现在在看什么？”
女孩踢满十下，李翎收回目光。
段遥望过来时，只见到他专注地诵读书本。
——
吴太医时常来药园采药，段遥嘴甜，几声“吴伯伯”一叫，把他哄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从九月开始，段遥每天早晨锻炼后回家洗漱换衣，又来到药园，跟着吴太医学习人体经脉穴位。吴太医只以为小女孩觉得好玩，左右他也得闲，女孩又可爱，倒也乐意教她。
李翎原本只在下午来药园，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上午也来了。往往在段遥回家换衣后再来时，过一会儿，李翎就来了。段遥跟着吴太医学习，他就在一边读书练字。
段遥猜测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好，药香闻着十分舒适，所以李大哥喜欢在这里待着。
不过这倒是让她有了更多和李大哥说话的时间，两人也越发熟悉起来，李大哥对她的态度一日日地和缓。虽然还是那样一张冷淡的脸，可段遥能感觉到他的软化。
“李大哥，你写的字真好看。”段遥趴在桌子上。
她看不太出字的好坏，但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李大哥的字很有风骨。
“李大哥，你的翎是哪个翎？写给我看看呀。”
李翎提笔，写下一个“翎”字：“羽翎之翎。”
这是皇祖母去世之前给他定下的成年之后的字，只有父皇母后知道。身边的仆从、护卫都以为这是他来汾州取的化名，不知其实是他将来的字。但这字他是用不上了，他等不到成年。
“是羽毛的意思吗？”段遥问。
“是。”
“那是什么颜色的羽毛？”段遥又问。
李翎一愣。
只是用来做名字，哪还管什么颜色？
“肯定是最美的颜色，才配得上李大哥。”段遥见他愣住，于是自顾自地道，“黑色？太沉闷。白色？寡淡了点。红色？太强烈，不适合李大哥。蓝色？有点凉……金色！”
她眼睛亮起：“李大哥，你的翎是金色的羽毛，最尊贵的颜色，最闪亮的颜色，飞到哪里别人都看得到。李大哥，你的翎是金翎。”
李翎眸中闪动一丝幽光。
女孩神情笃定，好像她这样一说，那羽毛就真是金色的了。
说了一会话，段遥去跟着吴太医学习。
吴太医让人摆了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张人体结构图，用来教学。
段遥学得很认真，不懂的、或者含糊的地方一定要追问清楚，吴太医时而在身上比划，告诉她具体的位置。
中途休息时，段遥又过来看李翎写字。
她喜欢李大哥写字时的神态，专注、肃穆、笔走龙蛇，也喜欢李大哥写出的字，风骨峭峻、力透纸背。
正看着时，李大哥忽然停笔，问：“你为何要学医？”
段遥讶然地抬眼。
这是李大哥第一次主动问她问题。
为何要学医？
是想寻一条让李大哥逃开上辈子命运的路。
李大哥出身尊贵，这辈子、上辈子一定寻遍了天下名医，却也没活过十五岁。她没有医学上的天赋，再怎么学，也不可能强过那些名医。他们救不了李大哥，她更不可能靠医术救下李大哥。
她想另辟一条蹊径，试一试。
反正，最坏的结果已经摆在那里。
死马当做活马医。
尽她所能。
而她的办法，需要对人体结构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