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遥和她爹进入书房时，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
她祖父段都督、大伯段左将军、祖父的第一心腹杜指挥。
祖父坐在主位，腰背挺直，像蓄势待发的雄狮，随时都能跃起击中猎物的命门。祖父身上有一股凛烈如宝刀出鞘的气势，但目光又沉稳冷静，仿佛是寻食的猛兽，能耐心地一直蛰伏，等待猎物露出破绽。
大伯和杜指挥坐在祖父的左侧。
大伯和祖父极为神似，只不过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年纪小些，祖父脸上的胡须处理得干干净净，大伯唇上留着短须。
而父亲……
段遥转头看她爹。
她爹今年二十四岁，还是一个青年，看上去雄壮威武，体格比祖父和大伯都粗壮。看她爹的脸型，应该是和祖父、大伯长得很像的，但她爹的脸被络腮胡子掩去大半，看不真切。
段宇见女儿盯着自己，一边把女儿从肩膀上放下来，抱在怀里，一边问：“乖女儿，怎么了？”说着，他就忍不住要朝女儿嫩乎乎的脸上亲去。
段遥使劲推开她爹的头，挣扎着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她可不想再被胡子扎！
从婴儿起，她被爹的胡子扎过多少回。
段宇抱怨：“遥儿都不和爹亲了。”
段遥哼一声，不理她爹。
站在三人面前，段遥先乖乖地叫人。
段都督朝孙女露出笑容，他努力要表现得慈和，但身上凌厉的气势还是没完全压下去。段遥杀过形容可怖的丧尸，在腥风血雨中打过滚，当然不会怕，望着祖父笑得欢快。
段都督心中暗自赞许。
十几个孙子女中，唯有这个孙女胆气最壮，其余的见着他，莫不是战战兢兢，别说笑了，连话都不敢说。
段豪喊着侄女拿桌上的糕点吃。
这是段都督的书房，房间里一排书柜，里面摆放着书册、卷宗、文书、军报等等，墙上挂着两幅很大的舆图，一幅是汾州边疆的地形图，另外一幅是和汾州接壤，经常侵扰大裕的代国的地形图，这幅代国的地图画得比较简略，有些地段甚至留着空白，显然是大裕的探子没探查到这些地方的地形。除了舆图，墙上还挂着弓箭、刀剑。六扇屏风把书房隔成里外两间，他们现在在里间。屏风上绘着将军挽弓、兵士擂鼓、战旗飞舞、万马奔腾。
这是一间透着浓厚武将气息的书房。
也就显得桌上两盘精致糕点十分突兀。
段豪：“遥儿，大伯特意给你买了糕点，都是你爹说你喜欢吃的，快来尝尝。”
“谢谢大伯。”
段遥先谦让一遍众人，几人都表示不吃，让她自己吃，于是段遥也就不客气地开吃了。在她吃着时，几人开始发问。
段豪：“遥儿昨天救了李大爷？”
“嗯。”
“怎么救的？”
“李大哥藏起来，没喝药，睡着了，元管家找不到他，我告诉元管家。”
几人对视一眼，段都督问：“李大爷身体不好？”
“嗯。”
“遥儿知道李大爷多大吗？”
“迟伯伯说他八岁。”
“李大爷宅子里有些什么人？”
“元管家、迟伯伯，还有很多很厉害的护卫，比我们家的护卫厉害。”
段豪又问：“李大爷说了他家住在哪里没有？”
段遥眨眨眼：“住在我们家旁边啊。”
段豪：“……”
杜指挥比两位段将军稍长几岁，一幅精明强干的模样，开口解释：“二姑娘，李大爷在京城还有家，这里只是李大爷暂时住的地方，他说过他住在京城的哪里没有？”
“没有。”
“他说了他爹娘是谁吗？”
“没有。”
“那，他说了他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
除了段宇，其他三人都问了几句，没问出什么，脸上有些失望。
段遥仰头看着祖父：“我以后见到李大哥问清楚，再告诉祖父。”她眼神清澈，嘴里还含着糕点，说话更加奶声奶气。
“好啊……”段豪道，话还没说完，被父亲一眼瞪过来，顿时住口。
段都督瞧着他不明所以的神色，很是无奈。
武将之家一般都信奉多子多孙，一来上阵父子兵，二来，将门子弟容易在战场上折损。他除了妻子赵氏，还纳有几房妾室，共生育六子三女。如今三个女儿早已出嫁，除了两个嫡子，四个庶子都已离府别居。将来的家族重任，要靠两个嫡子承担起来，特别是嫡长子——段豪。
但长子心思浅，政治敏感度也不高，反而不如次子，看上去粗豪，却粗中有细，胸中有些丘壑。
就比如这件事，长子根本没动脑子想一想，他们费了大力气也查不出李大爷的身份，那必定是有一股势力帮助李大爷掩盖，且这股势力不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怎能直接去问李大爷？如果弄巧成拙，会引发怎样严重的后果？而且让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去问，弄巧成拙的情况十之**会发生。
也许长子是想着遥儿才五岁，不管说什么别人都不会觉得她怀有目的，正好方便试探。可是，如果真是遥儿和李大爷说话时随口问一问，大概如长子所想，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要遥儿刻意地去问，遥儿那么小，哪懂得掩饰，肯定会露出马脚。
他找孙女来，不过是想着，李大爷也只是个小孩子，或许会在和遥儿说话时泄露一点什么信息。
既然没得到什么信息，那就罢了，哪能支使遥儿去做探子的事？
“遥儿，你大伯胡说，别听他的。”段都督和颜悦色地对孙女道，“李大爷不说，你就别问，李大爷不想说，你问了他会不高兴……”
他生怕孙女真的去问李翎家住哪里，父母何人等等，打算还多交代几句，段遥已经点着头，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知道。我不想说，爹老问我的时候，我也不高兴。”
段宇：“……”
段遥弯着眉笑：“祖父想要我问，我就问，李大哥不高兴我也问。”
段都督欣慰地摸摸孙女的头：真是贴心的乖孙女。
段宇在一旁心里直冒酸泡泡。
女儿和她祖父，比和他还要亲了。
段宇把女儿抱到屏风的另一边，段豪把没吃完的糕点都端过来，又不知从哪儿拿来九连环、孔明锁、套娃等玩具，段宇哄着女儿：“遥儿，你先自己玩一会儿，爹办完事，再和你一起回夕云院。”段遥乖巧地点头。
几人在里间小声地商议。
书房很大，几人在最里间，段遥在外间门口边，相距有四五丈，且隔着屏风，他们又特意压低了声音，再也想不到女孩能听见。
段遥摆弄着九连环，时而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听着里面的谈话。
段宇：“父亲，您看，李大爷到底是哪家的孩子？”
段都督：“李是国姓，且托付我照顾李大爷的人是林太尉，托付龙刺史的是孟老先生，能请动这两位人物，李大爷的来头非同小可。我起先得知李大爷是个小孩，猜测他是忠王，但如今知道李大爷只有八岁，年纪对不上。”
段遥听得手上顿住。
这信息量有点大。
若是别个小孩，定会听得云里雾里，但段遥身处都督府，算得上是汾州的一个权势中心，她又耳目灵敏，时常听到人讨论朝政局势，因此能听得懂。
林太尉是大裕的最高军事领导人，全国的军马都归他管，是她祖父的顶头上司，且林太尉的女儿是当今皇后，可以说，林太尉是大裕朝权势滔天的人物。
而孟老先生不比林太尉差，是两朝帝师，现今在教导太子，人都说，皇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孟老先生将来是妥妥的三朝帝师。而且孟老先生还是当朝太师，监管百官，只是因他自傲帝师身份，人们才投其所好，不叫他“孟太师”，而是称呼他“孟老先生”。
这两人，一个是武官的统帅，一个是文官的首领，齐齐为李大哥保驾护航，难怪祖父说李大哥来头不小，甚至猜测他是忠王。
忠王是当今皇帝唯一的胞弟。
先皇是个狠人，夺嫡之争中把兄弟杀得干干净净，一个都未留下，据说其中一个兄弟——益王，被先皇杀死时诅咒先皇断子绝孙。也不知是否真是诅咒应验，先皇本有五个儿子，益王死后，先皇的儿子接连夭折，最后只剩下当今皇上一个，忠王还是在先皇崩逝之后出生的，和当今皇上相差整整十四岁，只比他的侄儿——太子大四岁。
当今皇帝把这个兄弟当作半个儿子养大，兄弟间感情极好，如果是忠王来汾州，林太尉和孟老先生托人照顾他在情理之中。
偏生年纪不对。
忠王今年十二岁。
段遥想着时，屋内她大伯忽然道：“莫非李大爷是太子？太子正好八岁。”
屋内一片静默。
段遥被她大伯这话惊着了，想必其他人也是。
过了一会，她才听到杜指挥道：“不是太子。太子十几天前还在京城露过面。”
段豪的声音十分困惑：“除了太子和忠王，还有谁能同时请动林太尉和孟老先生？”
最后杜指挥提议：“要不，把几位王爷家的孩子都查一查？”
皇族之中还有几位老王爷，另外，先皇兄弟们的那些子嗣，当年参与父辈争斗的被杀了，没参与争斗的也被连累，贬为庶人，流放到边远的地方。当今皇帝登基之后，赦免幸存的堂兄弟，封他们为王。
李大爷或许是这些人家的孩子。
段都督应允：“行。”
又郑重交代三人：“不管李大爷是哪家的，必定贵重非常，吩咐下去，我们的人见了李大爷，千万要恭敬，不可因他年纪小就轻慢。”
三人都连忙答应。
——
回夕云院的路上，段宇问女儿：“遥儿第一喜欢谁？”
段遥毫不犹豫：“娘！”
“第二呢？”
“爹！”
段宇“嘿嘿”笑：“乖女儿！”
刚刚泡在酸水里的心缓过来了。
笑了一阵，段宇又问：“还喜欢哪些人？”
段遥扳着指头数：“祖父、大伯、大伯妈、大哥、大姐、二弟……李大哥。”
段宇讶异。
才见一面，女儿就喜欢上李大爷了？
“为什么喜欢李大爷？”
“他漂亮，可怜。”
段宇：“……”
漂亮他能理解，女儿一向喜欢漂亮的人和事物。
但，可怜？
因为可怜所以喜欢？
女儿怎么想的？
再说，李大爷那样尊贵的人，又哪里可怜了？
小孩子的世界果真奇怪，不是他能参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