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大：“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李大爷每天下午都不见人吗？等到申时末就会自己回去。今天怎么要急着找他？在这一个小小的汾州里，有什么大事你元管家都撑不住？”
语气里很有些不信的意思。
段遥才踢三下腿，听到这里停下来，仰头看看迟大，又看看元管家。
她心里有些怪异。
天下十州，汾州占了整个大裕的十分之一，对于段遥这个三辈子都没走出所居住的城市的人来说，汾州是极大极大的，可是迟伯伯却说“一个小小的汾州”。
还有，她祖父是汾州都督，手握十万大军，掌管整个汾州的军事。在她的眼里，祖父无比高大权威，是汾州的老大，除了龙刺史能和祖父平起平坐，汾州其他的任何人都要听祖父的。元管家只是李府的一个管家，可是听迟伯伯的话音，竟像是能摆平汾州的一切事，连她祖父都不能构成威胁。
元管家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大颗大颗的汗水从脸上流下，他拿衣袖胡乱一擦，道：“大爷今天中午的药没喝！”
迟大神色大惊，手上一抖，铁锹掉落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望望天：“到这时辰了！”
他扭头揪住元管家，看上去恨不得要打元管家一拳：“你们怎么做事的？大爷中午没喝药，你们到现在才发现！这可怎么得了！”
说话间，有六七个人进到药园里，到处搜查。段遥看到他们数次从那棵树旁经过，却一无所觉。
元管家哭丧着脸：“谁能想到大爷把药倒到花盆里？我们看碗空了，都以为大爷把药喝了，刚刚才发现花盆里的药渣。”
段遥翘起嘴角。
李大爷果真还是个小孩子，喝药怕苦，竟然偷偷摸摸地把药倒掉了。
她还比李大爷小呢，喝药都不怕苦，她喝药从不需要人费神。
呃……段遥忽然想起，把三世都算起来，她好像十三岁了。
不管了！她现在就是五岁，就是比李大爷小。
看众人都神情焦急，段遥拉拉迟大的衣角：“迟伯伯，一次药不喝，不要紧吧？”
元管家急得跳脚：“要紧！怎么不要紧？要大紧！”
迟大叹气：“二姑娘，吴大夫这回配制的药对心脉有刺激，所以吴大夫另配了一副药，必须每天中午按时服用，护住心脉，若是延误，后果不堪设想。”
听起来像是会引发心脏病？
段遥也紧张起来：“那要是没按时喝，会……死吗？”
迟大脸色难看：“大爷吉人天相，不会死。”
他这样说，可他的脸色告诉了段遥答案。
段遥再不犹豫，伸手指向围墙边的树：“李大爷在那里！”
随着话落，六七条人影奔向那里，是在药园里搜查的那几个人，他们身形奇快，迅速扑到那几棵树前，上下查看，很快发现树洞，和树洞里藏着的小孩。
“大爷？”
“大爷？”
没有应答。
迟大和元管家也跑了过去，元管家叫道：“快把大爷抱出来！”
但那棵树四周都被遮挡着，小孩子可以从缝隙中爬进去，成年人却不行，众人只试了一下就放弃了。
其中两个人举起手掌，你一掌我一掌地拍向面前的树，二十几下后，大树轰然倒地，“砰”地一声巨响，激起地上尘土飞扬。
段遥张大嘴：“……”
好厉害啊！
看着比自己家的护卫还要厉害。
一群人抱着小孩，匆匆忙忙地跑出药园，段遥从人缝中瞥见小孩的脸，一闪而过。
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唇上有一点乌紫。
最后消失在段遥的视线中之前，小孩忽然皱起眉头，很难受的样子。
——
回到家之后，段遥一直挂心着，李大爷被发现时已经昏迷了，不知最后如何，可有危险？
她和这位李大爷其实算不上认识，没说过一句话，但她日日在药园锻炼，或许是她五感异能的原因，那满园的药气对其他人没什么影响，可她却大大受益。她能感觉到体内的变化，经脉中有一股暖流，很小很细，却是末世时力量在体内的熟悉感觉。她有强烈的直觉，假以时日，或许一年两年，或许十年几十年，终有一日，这股力量能强大起来，她的力速异能也会回来。
因为这一点，她很感激李大爷。
而且，李大爷总让她想起孤儿院里的伙伴们。还有那双丹凤眼，和孤儿院里的那位老师一模一样。那位老师，在末世来临的第一日，组织孩子们逃跑，落在最后，被丧尸抓住。段遥那时还没觉醒异能，就在那一群被护着逃跑的孩子们中间。
段遥夜里也没睡好，做了噩梦。
好在第二天早晨她来到李府，迟大告诉她，李大爷没事了。
迟大心有余悸，感激地对段遥道：“昨天多亏了二姑娘，吴大夫说再迟上一会，大爷就救不回来了。不过这次大爷也伤着了身子，要好好休养几日。”
段遥若有所失，这些天她都习惯了那个小孩在那里，两人心照不宣，她觉得自己和李大爷就像悄悄背着大人合伙做着坏事，又刺激，又有趣。
看着那棵倒下的树，以及暴露在人眼前的树洞，她想，李大爷休养好后也不会再来了，她和李大爷再不会见面。
不想她却料错了。
当天元管家登门拜见段都督，奉上金银玉器、宝石珍珠，说是给二姑娘的谢礼，又说李大爷想见见二姑娘，当面道谢。
张嬷嬷带着段遥，跟着元管家到了李府。
元管家和段遥前两次看到的很不一样，他举止得宜，脸上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来到房门口，道：“请嬷嬷在外等候。”
张嬷嬷往里看一眼，房间内布置简洁，却件件都是非凡之物，靠着桌边的一把紫檀靠背椅上坐着一个小孩，侧面向外，手里拿着一卷书。
在这里，能看清房内的情形。
张嬷嬷放心地让段遥进去。
段遥朝着那小孩走去，到他面前停下，抬头看他。
很漂亮、很漂亮的一个小孩。
眉眼精致，瞳仁漆黑，肌肤雪白。
即使已见过数次，第一次正面相对，小孩的容貌展现在充足的光线下，段遥还是忍不住为之心折。
她想起不知在哪儿看到的一种说法，女娲造人时，甩出一点泥就变成一个人，只有她钟爱的人，她才会细细地捏出形状。
李大爷一定是最被钟爱的那一个。
即便他脸上没有一丁点笑容，显得有些冷漠、阴郁，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那张出色的容貌，也让段遥心里升不起恶感。
她看着李大爷。李大爷也在看着她。
这回李大爷没有瞪她，只是眼里含着一丝探究。
“大爷，这就是段右将军的女儿，二姑娘。”元管家先向主子介绍二姑娘，又侧过身道，“二姑娘，这是李大爷……”
他正要提醒段遥行礼、叫人，段遥已经抱起小拳头，弯着笑眼道：“李大哥！”
声音软糯，像含着糖。
李翎注视着她脸的目光顿住，微微一愣。
父皇母后叫他“太子”、“博儿”，其余人叫他“殿下”，到汾州后为掩藏身份，叫他“大爷”，从没人叫他“李大哥”。
父皇只有他一个儿子，父皇、母后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们，和他虽是堂、表兄弟姐妹的关系，但他为君，他们为臣，没谁叫他“李大哥”，都是规规矩矩地叫他“殿下”。
旁边的陆公公，本名陆元，到汾州后就成了元管家，听到一声“李大哥”，忍不住眼皮一跳。
太子殿下素来冷情，皇上皇后恐他寂寞，又担心他性子孤僻，曾召集一些皇室宗亲、朝中大臣的孩子进宫，那些孩子和太子差不多大小，皇上皇后指望他们能和太子玩到一起，让太子不再那样孤寂。但太子并不和他们靠近，甚至厌恶他们的亲近。那时几个活泼、亲人的孩子是最早被太子下令遣送回家的，反而是那些不多话、不刻意往太子跟前凑的孩子被留下来。
现在二姑娘张口就是一声自来熟的“李大哥”，且行礼也是不伦不类，大约是家中多是武者，二姑娘见着他们抱拳行礼，她也就跟着抱拳……可她是一个小姑娘啊……
陆公公觉得二姑娘抱着小小的拳头行礼十分可爱，可二姑娘这样的孩子，正是太子不喜的。
他正要顶着太子的压力开口圆场，太子出声了。
女孩眉眼弯弯，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仿佛没有任何烦心的事。李翎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手指攥紧书卷，应道：“嗯。坐。”
到底救了他，不应下显得他不知好歹。
陆公公意外地张大眼。
段遥往一旁的雕花木椅上爬。
她动作笨拙，爬了两次都没爬上去，陆公公醒过神，操着她的腋下把她放到椅子上。
段遥刚刚坐好，就听见小孩的声音，还是童音，清澈、干净，却又比一般孩童的声音低沉。
“我不是故意不喝药的，只是那时不想喝，准备过后回去再喝。我没想到心疾那样厉害。”
陆公公再次感到意外。
太子这是在向二姑娘解释？
他从没听见太子向谁解释过自己做的事，向皇上皇后也没有。
而且，太子和二姑娘说话的态度和神情很认真，不像是对着一个五岁的，可能连话都听不太明白的孩子，而是把二姑娘当作一个能和他平等对话的人。
段遥：“你知道不喝药，会心疾？”
她原以为小孩不知道，才敢把药倒了。
“知道。”
段遥慢慢地收起笑。
李翎心中蓦地涌上一股烦躁，又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愧、气虚，他把书卷甩到桌上，声音显出几分尖锐：“怎么？你以为我故意寻死？我怎会做出那样懦弱的事！你以为我寻死，不屑于我？是不是？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