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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乐鱼

少女平静地迎上司是的目光,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敌意已经露出了破绽。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微微有些诡异。

“这位姑娘,冒昧前来府上拜访,万望见谅。”

最先开口打破僵局的是伍千一。他客客气气地作了一揖,“想必姑娘是听说过清平门的,小生旁边这位正是清平门中颇有名望的司姑娘,此番来是想调查镇上近日来发生的诸桩凶案。”

“……二位请进吧。”

少女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将他们拒之门外,但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欢迎之意,似乎只是觉得拒绝会惹来猜忌而嫌麻烦罢了。她替两人又把门打开了些许,然后默然地回身往屋里走去。

……这位少女应当就是一月前第一桩惨案的被害者之女,乐鱼。

不过虽然大奉的守孝之礼并不严苛,但父亲才刚刚去世一月,她身上穿的衣裳却是鲜艳的退红色,怎么说也未免过分了些,恐怕会引来邻里的闲话呢。

司是原本正盯着乐鱼的身影走神,余光却忽然瞥到院子里的几样东西,转而被吸引了注意。

粗大的木架与一张在风吹日晒下色泽黝黑的低矮桌案,旁边还有用砖头垒成的大灶,看上去像是干活用的工具。乐鱼一个瘦弱的姑娘家想来用不了这些,应当是过去她爹留下来的。

司是看着那些东西觉得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是做什么用的,于是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伍千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伍千一顺着司是的目光转过脑袋,然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点什么头!

司是压低嗓子道:“我是问你,那些是什么东西!”

“……啊。”

会错意的伍千一呆了一下,然后也小声道:“那是屠户用来宰猪的工具。哎,司姑娘想必是长年待在山上,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他最后那句话仿佛有些微妙,司是却左耳进右耳出,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茅塞顿开里——

难怪乐鱼那姑娘年纪轻轻,拿刀却这么熟练!看样子是从小受到她屠户的爹的耳濡目染……

不过她爹就这样在院子里杀猪,这姑娘不会从小就是听着猪号、看着血溅三尺的场面长大的吧……

司是想起乐鱼那种刀一般凉薄的气质,内心复杂地点了点头。

游思妄想间,两人已经跟着少女踏进了屋内。

乐鱼循着待客之道去拿茶杯,司是领着伍千一从善如流地坐在了简陋的木桌边。

她不自觉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清晰地闻到了一股从后边的隔间里飘来的细细香气。

“家中不富裕,没有备着茶叶。希望二位不嫌弃。”

转身回来的乐鱼在二人面前放下茶杯,分别倒上热水。司是略一抬眼,透过少女宽松的袖口瞥见那白皙的手臂上横着一道伤疤。没等细看,衣袖已然垂下了。

“乐鱼姑娘平日是以制香为生的?”

司是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不急不慢地扯了一句闲话。

“是。”

乐鱼也在桌边坐下。她脊梁挺得很直,像一只傲然站在池中的鹭鸟。即使知道来客身份非凡,她也维持着常人难得的不卑不亢的态度。

司是叹了口气,关心道:“一个人生活,想必很辛苦吧?”

“还好,糊口足够了。”

她答得依然平静,眼帘垂下,神情隐约有些晦暗,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悲伤的往事。

“令先父已登仙界,还请姑娘节哀顺变。”

捧着茶杯的伍千一察言观色,立即自然地接话道。

“节哀……?”

意料之外的,乐鱼忽然嗤笑一声。不等两人作出反应,她旋即淡淡道:“二位不是来调查的吗,有什么问题就请问吧。”

“那么,烦请姑娘告知那一晚的情况了。”

司是总觉得这句话说出来有哪里不太顺口,随后忽然醒悟,是自己沾染了伍千一说话一堆敬词的文绉绉的习惯!

她瞪了半趴在桌子上的书生一眼,后者不明所以地张大嘴。

“当晚我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是第二天早晨闻到一阵血腥味,这才发现出了事,于是出门寻人报了官。”乐鱼语调平得有如在陈述昨日买了什么菜一般。

“出门报官?”司是单手支在桌上托着腮,“寻常姑娘看到这等惨案,莫不是该吓晕过去了。倒是难得有乐鱼姑娘这样镇定之人。”

“我自小看惯了宰猪宰羊的场面,胆子便要大一些。”乐鱼面无表情道,全然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果然啊……

“司姑娘怀疑我是凶手?”

“不不不。”司是急忙否认。她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只是我有一处不解。看姑娘穿的衣裳,不像是刚经历过丧事,倒像是刚经历过喜事一般。”

她问得直接,却不想对方答得也直接。

“嗯……的确是喜事。”

身着红色衣衫的少女痛快地承认道。

“我娘在我小时候病故了。我爹……”提及那两个字时她皱了下眉,“是个屠户。起先还算是个干活老实的人,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赌瘾,赔光了家底,常常惹来一群讨债的人。那些欠下的债到现在还没有还光。”

“不仅如此,还经常打骂你。”

司是的心中已然明白了来龙去脉,同时却也更生讶异:乐鱼如今并非一副被虐待惯了的畏畏缩缩、反倒是淡然冷傲的个性。

“不错。他一度还想卖了我去抵债。”乐鱼语气干脆,说得凛然,“所以他死了,对我来说的确算一桩喜事。”

这姑娘,倒是衬她的名字。

司是无端地想到。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她每次都吓得发抖,却又忍不住去看。

凄厉的、牲畜临死前的惨叫。温热的血液沿着刀淌下来,一滴一滴,像是娘亲制香时用的红梅。

……娘亲已经死了。

爹爹说说笑笑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不干活的时候就会去赌坊,屡赌屡输,输了之后会去酒馆,深夜再醉醺醺地回来。

她小心翼翼地劝,一开始爹爹不搭理她,后来她再提起,就会狠狠挨上几笤帚。

她哭着往屋外躲,不敢靠近后屋,害怕爹爹把娘亲的制香间也毁了。

娘亲遗留下的香料都还在。爹爹不在家的时候,她悄悄会去翻架子上的香谱。

但是那段娘亲搂着她唱歌,爹爹在旁边讲着轶闻趣事的日子,再也留不住了。

她依旧默默地打扫、做饭,忍耐着一日不如一日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她在屋里听见那个男人跟上门讨债的人商议,要把自己的女儿卖了抵债。

月明星稀的夜晚,她咬着牙逃出了这座日益衰败的屋院。

那时,若不是……

“你们不会还没有听说吧。”

门外的阳光斜照而来,映在她眼里幽微一闪。乐鱼似笑非笑道:

“在这一个月里被杀的人,都是一些……死不足惜的人。”

司是和伍千一俱是一怔。

就在这阵沉默的间隙,院门忽然被人大力拍响。似乎有许多人聚集在院外,人声嘈杂,混着许多不堪入耳的高声叫骂。

司是惊得身体微微往后一仰,啧了一声,“怎么回事?”

喧闹声越来越夸张,甚至传出了器具砸门的骇人声响。

“来讨债的。”乐鱼不动声色。

伍千一义愤填膺道:“外面这些人说话实在……实在粗俗!”

司是手指捻着茶杯,心想怪不得她对来客如此警惕,以至于提着刀去开门,大概是遭遇多了这种事情。

污言秽语骤雨般砸下,却没有在乐鱼的脸上激起一丝涟漪。她反过来坦然自若道:“没关系,他们进不来。”

怎么,乐家的院门是铜墙铁壁不成?

“就算能把他们拦在外面,这样也太不像话了。”司是不堪忍受,一拍桌站起身来。

——就在她甩袖起身的刹那,院外的动静停了。

“……司姑娘当真是气势磅礴。”

少顷后,伍千一深吸一口气,敛容屏气地赞叹道。

……不。

虽然她的确有瞬间平息外边的能力,但方才她什么都还没做呢。

司是自己也莫名其妙,茫然地站在原地。难道她的气场已经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这时院外又有一个人开了口,声音比起刚刚那群人轻得多,隔着门有些模糊,听不出在说什么。

接着有个粗犷的男声恶声恶气道:“臭小子,以后出门小心点!”

他说得狠戾,声气里却透着隐隐的心虚。人群又疏疏落落地骂了几句,随即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离了乐家。

门又被叩响了。这回那声音要清楚了一些,语气很温和:“乐鱼姑娘?”

……有点耳熟。

司是偏了偏头,眼风一扫,却见被唤名字的少女脸上漠然如坚冰的神情明晃晃地松动了些许。

乐鱼正要起身,司是已经快她一步,率先迈出屋去。

她掠过院子,利落地抽掉门闩。与来人对上视线后,她半压下眼皮,嘴角不由一勾。

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呢……

陆星斗微微一愣,有些讶异地浅笑道:“姑娘怎么在此处?”

问出这句话时,他面上已经浮现出了明了的神色,于是顺下去接了自己的话:“唔……想来是为追索凶案。”

若说伍千一是那种不至于惹人讨厌、带着些圆滑的小聪明,那陆星斗给人的感觉就是清明澄澈、见经识经的聪慧。

……虽非白衣,有卿相之才。

司是眨了下眼,发觉日头比来时又上移了几寸。天气晴得近乎狂妄,金银般的碧空辉光恣肆无忌,落落大度地浇诸眼前之人,像是映在一泓深潭上。

同昨日暮色时的初见一般,他依旧穿着青雀头黛色的鹤氅。只不过身边并没有带着算命的物什,看上去似乎只是路过罢了。

天朗气清,原先院内院外的沉闷气氛就在貌如冠玉的少年的微笑中消弭一空。

《山海经》云: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弱水”啊……用来形容陆星斗,倒是一个天造地设的词。

司是长长一哂,蓦然觉得,这赏心悦目的晴天,或许就是为了衬托眼前这位芝兰玉树的年轻郎君才出现的。

“陆先生,方才麻烦你了。”

身后传来乐鱼的嗓音,这声道谢轻巧而郑重,仿佛类似的对话已经发生过数回。

红衣姑娘难得露出了称得上笑容的表情,明媚如秋海棠。

“请进屋一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