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登船开始,莫晚庭便隐隐感觉有他人的气息。
只是因那气息较为熟悉,他没去理会,专心先为女子驱虫。
如今事已平定,他自然要看看躲在暗处的是何人。
少顷,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窣声,四五名侍从从芦苇中走出来。
“怎么是你们?”
出现的人与莫晚庭猜想的不一样,他望向周围,不解发问。
几名侍卫互相对视了一眼,拱手道:“回殿下,主上请殿下速回大殿。”
莫晚庭一听更是疑惑,晃眼一看几人,问道:“深夜传我,是何要紧事。”
“属下不知,请殿下速回。”
莫晚庭又瞥了瞥身侧芦苇,见那处无动静,才默默随几人迈步离开。
明月当空,莫晚庭踏月而归,他先是速速换了一身衣衫,而后大步流星走进大殿。
简正帆与莫淑岚似乎已在大殿等候多时,两人在高台上靠背而坐,全然不循礼制,只像一对盼儿归来的寻常夫妻。
现下无外人,莫晚庭也便随性喊道:“父王母后,唤儿臣何事。”
台上两人闻声而起,招手唤莫晚庭上前。
待莫晚庭走到身旁,夫妻俩眼神交流了几下,不一会儿,又统统皱起眉,不说话了。
莫晚庭想不通,这两人究竟想做何事。
“也罢,我来说。”
忽然,简正帆伸手放到莫晚庭肩上,神情凝重地说道。
“庭儿,从明日起,我与你母后会为你寻找良人,助你速速成婚。”
成婚?
莫晚庭是少主身份,虽对身边人稍许任性些,可在外面,他温雅潇洒且骁勇善战,模样也是出类拔萃,可谓人中龙凤,向来讨人喜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是因忙于猎虫,莫晚庭迄今为止从未谈过恋爱。
虫怪祸世,儿女之情怎有杀虫灭怪重要呢。
“为何如此突然?”莫晚庭问。
见到莫晚庭迷茫的神情,简正帆收起手,扶着额,沉声道:“你如今也成年了,听从便是。”
然而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莫晚庭,他目色一变,凝眉反驳道:“恕儿臣难从命。”
“不可任性,这是我同你母后谨慎思考后决定的。”
“想了半日,谨慎?”
简正帆哑了口,转头看向莫淑岚,莫晚庭也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一旁沉默的莫淑岚,此时也回看莫晚庭。只见她眉间紧蹙,双唇有些颤抖,好半晌,才缓缓开口。
“庭儿,这是我族子孙的诅咒……”
“你很可能,活不过而立之年……”
“……”
莫淑岚的话,如钟鸣一般,震撼又沉重地,反复回荡在莫晚庭耳边。
“儿臣不信。”莫晚庭回过神,凝视两人,“是何人散布的谣言,韩太师吗?”
凭什么他日行善事,却被定以恶咒;凭什么他风华正茂,却活不过而立。
莫淑岚也知这是个难以令人接受的事,可天命如此,总要让孩子知晓。
“庭儿,你听母后说。”莫淑岚双眸含泪握住莫晚庭的手,努力控制情绪,“藏书阁最里面的顶箱书柜上有一暗格,其间存有一本宗族录,你去看看,便明白了。”
母后的眼神不像是在骗他,但他始终不肯相信所谓天命。
龟甲也是,诅咒也是,难道没有可能只是巧合吗。
莫晚庭暗暗生怒,出了大殿,直径往藏书阁奔去。
冲进藏书阁,莫晚庭很快便找到了暗格中的宗族录,他点亮灯火,迅速翻看。
宗族录为青陆高主莫立川所创,后世补录之。
青陆以千年为一纪,千年换一年号,宗族录则按年号分卷,将历代莫氏子孙生卒生平记录在册。
今夕为青川,百余年间,仅见公主名号,未见少主名录。
莫晚庭翻到上个纪年——青安,此纪年虽也少有少主之名,但至少有见。
他扫视名录,将其一一搜寻出来:
莫望舒,生于青月九百七十二年……于青安元年遇青渊大劫,享年二十九岁。
莫千星……于青安五百一十八年失足坠崖,享年十八岁
莫云熙……于青安六百三十八年遇刺,享年二十岁
莫怀宇……于青安七百六十二年病逝,享年二十四岁
莫泽寒……于青安八百二十一年病逝,享年二十九岁
莫知林……于青安九百二十六年失踪,享年五岁
再往前翻,自宗族录创立以来,历代青陆少主——竟真无一人,能活过三十岁。
莫晚庭默默合起书,将书放回原处,随后迈着沉重脚步慢慢走出藏书阁。
月光下,莫晚庭轻抿双唇,看向自己的手。
仿佛上面还有灼热而破碎的龟甲,灼得他的手微微发颤,鬓边汗珠也涔涔直下。
千年诅咒,无一破例。
他真的很可能,活不过而立之年。
明月如霜,夜风微凉。只有庭院中的棠梨还在热闹,一簇簇洁白淡雅,缀满枝头。
花香清新,沁人心脾,最宜静心解忧,乃至夜已深,仍有一人醉卧其间。
莫晚庭闭着眼,枕手在树干上躺着,一壶梨花白在怀,凉风拂过时,便送往嘴边喝两口。
不知过了多久,树下走来一白影,仰头问道。
“夜深为何不回去休息。”
听到声音,莫晚庭双眼微睁,往树下看去。
“师尊?”他轻声一问,抱紧了酒壶,侧身回应,“我睡不着。”
想到自己可能在未来的某一日突然莫名其妙地死掉,他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与其待在屋中胡思乱想,不如找个静僻处借酒消愁。
“睡不着便在此处喝酒?”
“嗯,师尊要不要一起。”
莫晚庭酒量尚可,只是这次吃的是其父私藏的陈年酿,冷酒下肚,后劲升腾,他以微醺之态,痴笑出声。
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姜少棠凝眉怒目,忽然厉声:“下来。”
此人不仅腿脚有问题,脾气更有大问题,稍不顺心则严声呵斥。
莫晚庭自幼跟随姜少棠习武练剑,见到最多的便是姜少棠的臭脸。
但他活得长,本事大,这倒是毋庸置疑。
与青陆人不同,灵族人生来便与灵树共存,他们汲取树中灵力,不仅善用灵术,且长生不老。
放眼青陆,少有人能制得住少主任性的一面,姜少棠算是头一位能让莫晚庭服软的人。
莫晚庭虽心有不爽,但还是翻了个身,掀花下树。
怎料莫晚庭下肢虚浮,落地时一个踉跄,竟没站稳,下一刻,还摇晃着栽到了姜少棠怀中。
“抱歉,师尊。”
说罢,一阵熟悉的味道掠过鼻尖,莫晚庭先是一怔,随后尴尬地从姜少棠怀中起来。
他站稳脚步,定睛看向姜少棠。
姜少棠面部棱角分明,五官深邃,是恰到好处的协调匀称,看起来端庄而稳重,周正中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若不是脾气太差,想必也是不少人的理想型。
看着姜少棠乌黑的长发以及点漆般的眼眸,莫晚庭好奇心涌上心头,借着酒劲问道:“师尊今年高寿?”
“千余。”
长命千岁,可真令人羡慕。
许是醉意熏人,莫晚庭有些飘飘然,他退后两步,迷迷糊糊地倚靠着树干,话未思量便脱口而出。
“真好,而我,可能活不过而立之年。”
莫晚庭苦笑着抬起酒壶,一口喝得猛,酒水从嘴角溢出,沿着颌角流淌而下。
突然,姜少棠夺下莫晚庭手中的酒壶,正色道。
“可以。”
莫晚庭抬起迷离的眼眸,望向姜少棠:“什么?”
姜少棠与之对视,声音严肃而又沉稳:“我可助你消除诅咒。”
莫晚庭满脸不可思议,问道:“师尊也知道诅咒的事吗?”
“百年前,我曾助莫知林寿终正寝。”
莫知林?
莫晚庭仔细回想,若是没记错,宗族录记载着莫知林五岁便失踪不知去向,怎会是寿终正寝?
见莫晚庭一副疑惑的神情,姜少棠继续说。
“莫知林五岁那年,我带他去山中生活了。”
“……”
“你若不信,我可以让你看看。”
话音刚落,姜少棠走上前,伸出手指,轻点莫晚庭的额头,一瞬间,一个个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莫晚庭的脑海中。
天光乍泄,雾霭朦胧,成片山峦延绵叠嶂,怀抱其间一山谷,谷中藏一村落。
晨风徐徐,村中各屋炊烟袅袅,村头棠梨花开似飘雪,树下有一大门敞开的木屋,门前被落花铺了一层洁白,一声欢笑响起,木屋中跑出一稚嫩孩童,一白衣男子紧随其后。
孩童其貌不凡,年幼却神采奕奕,而姜少棠在其身旁,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温柔之色。
画面随时光流转,起初是垂髫小儿闹棠梨,而后是年少竹马绕青梅,转眼变成清俊郎君接新燕,最后以白发苍颜抱子孙谢幕。
亲人在侧,安享晚年,莫晚庭看到了莫知林极其平淡又闲逸静好的一生。
原来莫知林五岁失踪,竟是被姜少棠拐去山里了?!
“归隐山林,隐姓埋名,便能避开诅咒?”莫晚庭问。
“你想在何处,便居何处。”姜少棠收起手,话锋一转,“只是从今日开始,直到你三十岁生辰,你不得擅自离开主城,尤其是猎虫,不可单独行动。”
莫晚庭听闻,笑意浮上眉梢,双眸弯成了月牙,问道:“师尊需时时护我周全吗?”
“可以如此理解。”姜少棠答。
“可是,师尊为何帮我?”
莫晚庭将目光移至姜少棠胸前,从无意跌入姜少棠怀中开始,他便察觉了不对劲,如今姜少棠说出这番话,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师尊,是不是暗恋我?”
“……”
听见莫晚庭的问话,姜少棠肉眼可见地慌了神。半晌,他迈起微跛的步伐向后退,避开莫晚庭的眼神否认。
“不是。”
固执还是固执,臭脸还是臭脸,但是心虚扯谎的姜少棠,莫晚庭却没见过。
看见姜少棠这幅口是心非的模样,莫晚庭瞬间来了兴致,抬步朝其逼近。
眼看莫晚庭贴到跟前,姜少棠迅速转身,故意压低嗓音说道:“别胡闹。”
莫晚庭算准了姜少棠没有真生气,若是真生气,那便不是动动嘴皮子,而是直接扭头离开。
于是他壮了胆子,走上前靠住姜少棠,轻声细语道:“师尊,我有些不舒服。”
果不其然,姜少棠没有推开莫晚庭。
此时,莫晚庭放声一笑,月牙般的眼睛颤了颤,再次发问。
“师尊是喜欢我的吧。”
“再胡闹,我便当你酒醒了罚练。”
这一回,姜少棠迅速反驳。
“不喜欢么?”莫晚庭轻笑,手不知何时绕到了姜少棠的胸前,迅速抽出其间的东西,紧接着边退边说,“那师尊能否告诉我,这是何物吗。”
姜少棠再次慌神,回身要夺莫晚庭手上的东西,谁知莫晚庭一个闪避,将东西放在腰后。
“师尊时常跟踪我,身上还偷偷藏着我的破腰带,嘴上却说不喜欢?”
西河旁,莫晚庭从浓烈胭脂香中闻到了独属于姜少棠的棠梨香,而方才,他又在姜少棠身上闻到了不属于本人脾性的甜香,稍微联想,便能将异象串联起来:姜少棠在跟踪他,并且将沾有脂粉味的破腰带藏在怀中。
腰带乃贴身之物,常常用于传达悸动情感。
谨慎如姜少棠,若非怀有思慕之心,他必不会将他人腰带紧贴自身的温度。
“你在臆想些什么。”
见姜少棠依旧嘴硬不肯承认,莫晚庭心中莫名涌起一团火。
霎那间,他撒手放开手中之物,同时一个箭步往姜少棠身上扑去。
酒壶落地,瓶破酒洒,梨花白对上白棠梨,一时间,树下酒香缠绕花香,交相熏人。
莫晚庭抬手捧住姜少棠的脸,张唇吐息,对准了那浅唇,合起眼便吻了上去。
按理说,莫晚庭没有亲吻经验,只想着先压住对面,一顿乱啃便是。
可当他真正亲上姜少棠,却如无师自通一般,不仅轻松撬开姜少棠禁闭的双唇,而且吻得热烈又缠绵。
唇齿换津,气息纠缠,莫晚庭闷哼一声,微微睁开眼睛,才发现对方早已赤面耳红失了神。
一吻结束,莫晚庭勾唇一笑。
“师尊。”
“你说谎。”
醉酒的少主,是有点放肆的。
第3章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