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的南城，空气里满是燥热。窗外的乌云黑压压的，远处不时传来雷声，一切都预示着将会有场暴雨。
就像此刻光影传媒的会议室。
这几年是影视寒冬，即便是像光影传媒这种业内龙头的影视制作公司，也在大幅度削减预算。今年都快过完了，最后杀青送审的也只在个位数，连往年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待遇一年不如一年，项目组负责人换了一茬接一茬。为了最大限度节省成本，从《状元有喜》开拍以来，新上任这位每天都盯得紧紧的，几次旁敲侧击问许之言，场景声效直接实录行不行，或者能不能直接交给配音演员。
她每次都忍不住扶额，试图解释——拍摄现场实录会有比较大的环境噪音，音质不纯影响听感，另外配音演员一般是负责人声，和拟音师是两个岗位。
梁军就像听不懂似的，隔三差五拿着些三五秒黑不溜秋的开门或者关门的短视频，问他出门随手录的能不能直接用，和自己配的听起来也差不多。
……
这次好像又发作了。
台上的中年地中海水灵灵地打开电脑，将微信传输助手里那个240G的压缩包复制到桌面上，再用投屏打开。
“你看看，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什么搜不到，这不全都有吗？”
解压缩后，左下角显示共有3678个文件夹，文件名更是眼花缭乱。
【常用音效】【天气：风声雨声雷电】【公共汽车】【海浪、水流、水滴】【片头音乐合集】
台下的许之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不在焉地拿手机给闺蜜林溪发消息。
【之言：今天又是距离失业更近的一天呢！（元气满满）】
刚发送的消息，瞬间有了回复。
【是木木呀：地中海这次偷的压缩包有多大？】
许之言瞥了眼屏幕，飞快地打字：【240G……】
【是木木呀：三天两头地敲打，忍者神龟都没你能忍。】
看到这句话，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梁军正滔滔不绝地宣传网上这些随手就能搜到的电子合成音效，被打断后脸色瞬间拉了下来。
“许之言，领导开会你认真听了吗？有什么好笑的？这些音效不光量大还免费，你看看自己有什么可比性。本来拍摄周期就短，你这拟音还要花不少时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线回本？？”
第一排，棕色卷发女生缓缓站了起来，皮肤白得在灯光下有些透明，眉宇间的些许愠色却因两颊旁的婴儿看起来人畜无害。
“梁总，这些车轱辘话我来回也说腻了，您要是真觉得我这岗位压缩包两秒就能解决的问题，要不就直接把我开了。”
许之言走上台，抢过桌面鼠标，右键随机打开了一个文件夹：“您这春风吹在梧桐树上都同一个声音，那树多树少声音能一样吗？”
梁军一脸不服气，指着下面的文件：“它这不写了吗？这是树多的，旁边那是树少的，两个合一起不就是了，这还有晴天雨天沙漠海边的。你看看人家这分类，多齐全。”
怪不得能有240G，在这玩无穷列举是吧。
那她也来凑热闹。
许之言淡淡地笑了笑：“那照您这说法，冬风吹在沙漠的梧桐树叶上是什么声音呢？”
梁军明显不耐烦，对着电脑开始指指点点：“这还不简单，选定冬风沙漠梧桐，后期混音合一块不就行了。”
“别开玩笑了，梧桐树秋天落叶，冬天都秃了，再说沙漠里也不种它。”
梁军的脸顿时黑得像炭。
许之言专心看着桌面一字排开的文件夹，全然不觉，继续说道：“还有，网上能搜到不代表就能直接用，要是涉及版权纠纷咱这剧还得下架重做后期，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梁军尴尬地咳了几声。
许之言平时出了名的脾气好，性格软，怎么今天像吃了机关枪一样。
自己刚上任，正是要立威三把火的时候，许之言不留情面地直接开嘲讽，等于两人直接撕破了脸。梁军皱着眉头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时撂下一句冷冰冰的“你被开除了，现在去人事办手续。”
——
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许之言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向人事交还门禁卡时礼貌地询问，最后这个月的工资是否明天照常发放。
人事正埋头整理着各部门递上来大大小小的报销单，没好气地抬头扫了眼面前这位娃娃脸女生：“没看见正忙着吗，离职了哪还那么要紧，公司规矩都是等下个月社保办完退工到时候一起发。”
许之言内心此刻一万匹草泥马飞驰而过。
办完交接后，她瘫坐在工位上，默默点开了手机银行余额——9345.5。
明天是15号，是发工资也是交房租的日子，以往这时候，她都是领完工资扭头就给房东太太打房租。
毛爷爷在自己账户上还待不够五分钟。
房租每季度付，一次是13200，现在差出来近4000，许之言一时有点发愁。房东江太太的脾气很是火爆，上个月自己连续加班后昏睡一整天忘记打房租，江太太从晚上9点开始夺命连环call，52个电话无果后直接杀上门来。
当看到原本干净明亮的客厅被她堆满各式废铁旧鞋，吱嘎作响的木板和桌椅，江太太的眼睛下一秒像是要喷出火来，许之言连连道歉并因此额外付了一个月押金。
这次要再没按时交房租……恐怕明天江太太就要带着小区门口收废品的大爷上门把她家搬空。
想到这，她不免打了个寒颤，迅速拿出手机，点进朋友圈右上角的照相机，从相册里翻出张大哭的海狸Loopy表情包，丝滑配文。
【社会主义蛀虫已上线，各位在世父母，有需要拟音的活儿都砸过来吧！否则孩子要喝西北风了QAQ】
她把这条朋友圈设置成仅“咫尺”标签内的朋友可见，林溪也在里面。这些人算是从小到大，除了家人之外和自己关系最亲近的人了。
当然，对应的，她还有个“天涯”的标签，那是仅次于黑名单的仇人。
林溪今天似乎不是很忙，她朋友圈发出不到五分钟，就收到了林溪的问候。
【是木木呀：姐妹脱离苦海了？】
【之言：啊……眨眼又要入火海。你要见着有合适的工作记得推我嗷！嘎嘎推！】
【是木木呀：巧了不是，还真有，听说我们学校有师哥做游戏开发，团队正招人呢，发你看看。】
林溪发来的是一张海报，背景是一位身着铠甲的勇士站在群山之巅，眺望着远方金光闪闪的太阳。
海报的右侧空白处写着游戏的名字和招聘启示。
【吉光片羽】
【招聘岗位：拟音师、配音演员】
【招聘要求：拟音师要求电影表演学院录音专业】
【薪资面议，待遇从优】
【联系方式：负责人 187********】
许之言内心百感交集，这年头还是有人知道拟音师的，而且还能把它和配音精准区分开。而不是像梁军一样，啥也不懂的外行指挥内行。
莫名生出几分信任感。
【之言：QAQ感觉很靠谱，我现在就联系~】
许之言整理了一下工位——其实她工作大部分都是在家里完成的，那个四十平米的小屋里放着她最宝贝的拟音道具，反而公司的办公桌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她把养的两盆多肉分给隔壁工位的同事，简单聊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她乘着电梯下至一楼，走出大楼门口一段距离后，从侧面口袋掏出手机，按照海报上的电话拨了过去。
“嘟——”
只响了一声，便接通了。
那头传来淡哑的嗓音：“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