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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打梨花深闭门

细雨疏疏,鞭声清脆,乌黑的马蹄踏过满地梨花,连泥带水地溅了道旁行人一身,马上少年却衣摆翻飞,甩着长鞭,匆匆打马而去。

道边,背了一篓新鲜梨花的白衣公子顺手扶起身侧馄饨摊上翻倒的条凳,明亮的杏眼望着少年的背影忽闪几下,唇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人细碎的唾骂声很快将他从思绪中拉回,馄饨摊的老板眼角挤出几道笑纹,正连声向他道着谢。

听这些唾骂声的意思,马上那少年已经不止一回干这事了?

少年的背影已经只剩一芝麻大小的黑点,眨眼就没,回想起他方才周身的气度,估计是位大家公子,也难怪行人和馄饨摊的老板敢怒不敢言。

“劳驾,请问方才那位骑黑马的是哪府公子?”

馄饨摊的老板摆摆手,背过身去继续收拾摊子,躲过了他探究的目光:“什么公子,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子,被娇惯坏罢了。”

“哦?”白衣公子两条好看的眉拧起,对少年的兴致更浓厚了,“听方才街坊的意思,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你的摊子都被掀成这样了,不去报官?”

“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计较什么?再者说了……”老板抹抹脸上的雨水,望着天长叹一口气,“我欠着他家的,能多照顾他一点我心里就舒服一点,不过是倒了几张桌椅……”

“那……请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老板这才注意到眼前人缕金绣银的华贵衣裳,和衣摆溅的斑斑泥点,他一下慌了神,不停作着揖,就差要下跪:“这位公子!他要是冲撞了你我替他给你赔罪有什么你冲我来千万不要为难他啊……”

白衣公子拍了拍老板的肩以示安抚,再三表示自己只是喜欢少年的脾性,想与他结交而已。

老板闻言,仔细打量了半天,见他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忍不住感慨一番少年若是能有一个朋友该是件多么好的事。

外面下着雨,他便邀白衣公子进屋内先坐,白衣公子没急着进去,反而小心翼翼地放下盛满梨花的背篓,然后挽起袖子,帮着老板将一干用什收到了屋内,只余数张桌椅在外留待客用。

进了屋,他发现这小屋竟也是间馆子,一时间他目光微讶,显然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板生意如此之好,食客能多到屋内都坐不下。

老板感觉到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点家传的小手艺,贴补家用……嘿嘿……”

上好了门板,老板点起灯,坐到了他对面,他的话很少,基本对方问一句才答一句,二人一问一答到了天擦黑,白衣公子才算理清少年的身世。

据老板说,少年的父亲是军士,在边关战死沙场,母亲听闻噩耗伤心过度,提早产下他,血崩离世,少年的祖母不忍留在皇城那个伤心地,才带着小小的他来到流风城落脚,希望这里的烟雨梨花可以抚平心中的伤痛。

而老板则与少年的父亲是军中旧识,曾在战场上被他救过一命,本着知恩图报的心思,他主动跟来了流风城,帮衬着祖母磕磕绊绊地将孩子拉扯大。

老祖母上了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只余这么一个孙儿在膝下,自然溺爱些,养出了他霸道的性子,这么些年没少闯祸,好在有他们上下打点,一直没惹出大乱子。

三年前的中秋,祖母病重逝世,少年的性子就打那越发刁钻古怪起来,做事也愈发张扬,大家可怜他年岁小兼命苦,不与他计较,见到他躲远点便是,除了馄饨摊的老板,旁人愿理会他的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出半个。他自己估计也清楚自己讨嫌,平日里不大出门,但每回出门都多少得惹点事出来,要是能有个朋友说说话、结伴出去玩玩,兴许能好许多。

末了,老板犹豫半晌,还是紧紧拉着白衣公子的手嘱托道:“他这孩子心思重,但不是坏人,还请你多多担待。若是有得罪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我替他向你赔罪。”

老板的手很凉,其上老茧厚重,粗砺的磨在白衣公子细皮嫩肉的手上,握得过紧,痒中带了刺痛,他任老板拉着,心中涌起一点莫名的感觉。

他感觉老板有些奇怪,可一时半会又说不上哪奇怪,老板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眼睛里带着十二分的郑重,他暂时按下心中怪异的感觉,坚定地道了一声放心。

打听罢,他背起梨花往自己的酒坊踱去,一路都挂着若有所思的微笑——少年叫白藤,自己叫黑衣,一黑一白,他还恰好住在自己的隔壁……简直是天作之合啊!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隔壁住了个这么有趣的人呢?怪哉!

其实也不怪黑衣不识白藤,他本非土生土长的流风城人,前些年才到此,在市集开了家酒坊,十天里有八天都待在柜台后面迎来送往,睡在酒坊也是常有的事。而白藤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往常能在家绝不出门,且因为一些缘故恨酒入骨,就算出了门也是绕开酒坊走。

算计起来,没准黑衣来到流风城这么多年,今儿个还是第一回遇上白藤。

打那日雨歇,黑衣便做起了甩手掌柜,酒坊懒得管,账本也懒得看,成日里搬把藤椅坐在屋檐下,听着隔壁院中传来的鞭响,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与白藤相识。

沉沉暮色下,躺在藤椅上的黑衣用折扇盖着脸,在鞭响里昏昏欲睡,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少年,满身轻狂,在一个雨打梨花的日子里,甩着长鞭,驾马闯进自己的心。

过了几天,又一个雨打梨花的日子,黑衣终于鼓起勇气,踩着最后一茬被风雨吹零的梨花,提一壶甜香四溢的酒,叩响了隔壁那扇朱漆剥落的门。

门没有上锁,一叩即开,白藤就坐在前院一架枯藤下,抚弄着膝头的碧眼黑猫,笑眼弯弯,看得黑衣开了满心头的梨花。

白藤使的是长鞭这种阴险刁钻的兵器,日日卯时、酉时准时练起,风雨无阻,早晚各练足两个时辰才肯停。黑衣由此以为他的性子当比馄饨摊老板描述的更加阴邪,得如毒蛇一样狠辣,还有着咬住猎物就不肯松口的执拗。

可是眼前这带笑的少年,分明是猫似的慵懒与柔软,如此可爱,自己怎么会以为他是毒蛇呢?当真该打!

这一愣神的功夫,白藤的笑就敛起来了,敛得是那样快,快到之后黑衣每每忆起,还以为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白藤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酒,做了个“请出”的手势,之后低下头继续抚弄黑猫,不再理会黑衣。

阴郁开始在他身上蔓延,游遍院中每一个角落,就连照进的天光都禁不住暗下了三分。

一时间,白藤身外的白色似乎只剩下白墙、梨花、和黑衣身上的白衫。

黑衣不但没走,反而朝白藤迈近了一步:“在下并非空手而来,这样也不欢迎吗?”

哪知白藤厌恶地一皱眉,宛如一只炸起毛的黑猫,声音透着刺人骨髓的阴冷:“带着你的酒滚出去。好话不说二遍。”

黑衣奇了:“你这年岁,不正该大碗饮酒大口吃肉?这酒是去年的梨花酿的,不醉人的,不妨试试。”

白藤眯起一双狭长的眼,面上划过一丝不耐:“老子最讨厌的就是酒,在我抽你之前,滚!”

黑衣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嘀咕起来:“最讨厌的就是酒?那老板怎么不告诉我啊……”

习武之人耳力都很好,黑衣的嘀咕自然没能逃过白藤的耳朵,白藤闻言,难以置信地望向黑衣,哈哈大笑了几声,笑声非一般的尖锐:“你说的不会是那卖馄饨的吧?”

白藤好像很反感馄饨摊的老板,一提他,目光里瞬间带上了毒意,原本发怒的猫真的变成了蛰伏的毒蛇。

“老板看起来还是很面善的……”黑衣又嘀咕一句,按下心中的好奇,厚着脸皮再靠近一步,另起话头夸起了白藤膝上的猫。

哪知就连猫也不待见他,扭动着油光水滑的身体将头埋进白藤怀里,屁股冲着黑衣,细长的尾巴烦躁地甩成了一朵花。

黑衣干笑两声:“西域来的猫就是有脾气啊……哈哈……”

气氛一时再度冷了下来,或者说,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人在试图暖场,两人一坐一立,就这样僵对着。

细细的雨丝越发密了,那架枯藤抵挡不住,雨珠结成串地坠落到白藤身上,洇湿了他的黑袍,他的身影越发浓墨重彩起来,仿佛凭空多出一支笔,将他的轮廓描了又描。

黑衣将伞移到白藤头顶,手极欠地拉了一下他的发梢,脸上尽是促狭的笑意。

白藤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豁地站起身来,打着盹的黑猫没来得及反应,骨碌滚到地上,委屈地一溜小跑回了屋里。

没了毛茸茸小东西的存在,气氛更加冰冷了,白藤手中的鞭柄也是冰冷的,生硬地抵住了黑衣的下颌:“那卖馄饨的没告诉你,我脾气不好吗?”

他年岁要小于黑衣,个子比他矮了大半个头,此时凑得太近,鼻尖几要贴上他的唇。

黑衣含笑点头,亲了亲白藤的鼻尖,还恶趣味地轻咬一口,以示对他暴躁的惩诫。

白藤退后几步,张嘴似是想骂,又不知该骂些什么,于是手腕一抖,用起了惯常的招式,长鞭结结实实地在黑衣肩头落下一记。

黑衣不躲,依旧含着笑,眼里盛满了令白藤作呕的脉脉柔情。

“不躲?你找死!”

血色在黑衣的白衫上蔓延开,刺得白藤眼睛一痛,他的声音虽是一如既往的暴戾,却带了微不可查的慌张。

“嗯,不躲。”黑衣一把将白藤拉回伞下,凑近他的耳边,轻轻呵了口气,“你该不会是第一次伤人吧?”

白藤一巴掌拍开在自己耳边作恶的脸,恨恨地瞪了过去。

沾染在脸上的雨水还没有来得及擦去,像是因受了惊吓,而从那双瞪得溜圆的眸中流出的泪。

在黑衣眼中,发怒的白藤跟一只张牙舞爪的猫没什么两样,看起来凶悍,实际那对软软趴在脑后的耳朵已经昭示了内心的慌乱与不安。

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白藤其人,着实可爱,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趣许多。

“我叫黑衣,这个黑。”黑衣指尖暧昧地点了点白藤墨色的衣襟,唇角弧度缱绻,“咱们就此……算是相识了,明日再会~”

黑衣将伞柄塞进白藤掌中,温润地一拱手,不待他反应过来就已离去。

废话,难不成等他反应过来再挨一鞭子吗?

走出白藤视线的黑衣捂住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作者有话要说: 黑衣的姓是发hè的音,不要读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