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中校门口。领队老师们正在给陆续到来的学生发放统一的帽子和T恤。
宁雨到得早，先去洗手间换好T恤。他实在不明白堂堂高级中学，为什么给学生配的旅游防丢T恤，是粉色的。
看着镜子里陌生颜色模式的自己，宁雨三步一回头地往洗手间门口走去。他想通过视觉麻痹，缓解自己不自在的感觉。
“呃！”还挺像群演给自己加戏的时候会发出的动静。
宁雨揉揉生疼的脑袋，抬头去找声音的源头，然后看见谭凛捂着下巴，疼地直哼哼。这就不是加戏了，这是完全真实的反应。
“你脑袋没事吧？” “对不起。”
谭凛听着这异口同声，终于还是笑了出来，“过来”，说罢用捂着下巴的手过来够宁雨的脑袋瓜。左按右按，确定没有鼓包之后，轻拍宁雨，把他送到洗手间外，“大巴车来了，先上去吧，给我留个座位。”
“哦。”宁雨确认自己除了道歉毫无用处之后，转身往校门口走去。
“哎！粉的！好看！”身后传来谭凛的声音。
这音量，是要唱山歌吗？宁雨一阵鸡皮疙瘩，赶紧加快了步伐。
谭凛扛着摄像机在车边，正在拍摄拿着话筒的廖莹，董家晖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拍照。宁雨觉得自己也应该下去，哪怕在边上学点什么。正要起身时，看见几人收工，提着各自的设备上了车。见廖莹走近，宁雨站了起来。
“小雨，出发录制我就自己拿主意先来了哈，晚点到机场再由你来。就说说正在干什么，准备干什么，期待干什么就行，语气尽量积极点。”廖莹语气温和，听她讲话让人安定。
“嗯，谢谢学姐。”宁雨双手搭在前座的椅背上，用力地点了点头。
“天哪小雨，你好乖啊！”然后偏头向后靠了一点，继续说：“粉色更乖了。”好像是要拉身后的谭凛，加入夸夸阵营。
“嗯，我夸过了。”谭凛看着宁雨说。
廖莹眼珠一转，似是起了玩心，“小雨，你边上有人吗？我能坐这吗？”她指了指宁雨身边的空座，然后渴望般的眨了眨眼。
宁雨看着面前两人，正不知该作何回答之时，听见廖莹偷笑了一下，然后说：“逗你的，我宝贝给我留位置了，一会见啦！”
宁雨目送廖莹向后走去，坐在另一个兴奋的学姐身边。
谭凛把设备安顿好，坐在了宁雨身边。
“采臣~看镜头~”，宁雨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董家晖端着相机咔嚓一下，然后向他摇了摇相机，往车后走去。
还真是一波三折，宁雨叹了口气。
终于坐下了，气氛有点不受控制，宁雨觉得此刻应该说点什么，虽然好像不知所措的只有自己。
“粉色和黑皮也挺搭的。”他脱口而出，然后感觉到了晴天霹雳般的尴尬，他很想抽自己。
谭凛没给他机会，虽然哭笑不得，也还是快速回应：“我这是暑假打篮球晒的，一个冬天就白回去了。”
闻言，宁雨看了看他的手臂，又看了看并排放的自己的。然后抬眼看着谭凛，眨了两下眼。
谭凛被这滑稽的吐槽样逗笑了，宁雨也跟着笑了起来，圆溜溜的大眼睛变成了闪光的月牙。
柯市到Z省省会的国际机场，还是挺远的。过了刚出发时的兴奋劲，许是都起得太早，一车人睡得东倒西歪。宁雨是被因为拉伸过度而酸涩的脖子痛醒的，他闭着眼转了转脖子，然后把头砸向右边的车窗。寄希望于椅背和玻璃能把他的脑子，夹在一个适宜睡眠的位置。
只是没一会，头皮就被震得发麻。“得，还是直着睡，然后随缘吧。”他心想。
宁雨把头仰靠在椅背上，嘴巴微张，呼吸逐渐平缓均匀。他感觉有人扒拉他的脑袋，然后自己就往左，靠在了软硬适中的枕头上。他梦到了妈妈，小时候跟着老爸老妈坐大巴进城时，他就是这样靠在妈妈身上睡觉的。
谭凛低头看了看微张的左手，下意识用大拇指搓着好像过电的其余四指。这触感让他想起早上在洗手间确认宁雨脑袋有没有鼓包时的手感。
蓬松松，毛茸茸，软乎乎。
车外的阳光变得有些烤人，到了必须拉上窗帘遮挡的地步。此时前方传来了拍掌的声音，好像在吸引注意力。
“同学们，睡得差不多了，清醒的同学麻烦叫一叫边上还在睡的。”领队老师举着麦克风温柔地说。
宁雨睁眼，盯着眼前横过来的椅背愣了一秒，然后飞速从脑袋下的大腿上弹起，坐直，余光看见大腿主人的手略带防御又随意放在关键部位之前。
“对不起啊学长”，宁雨感到非常抱歉，眼睛又不受控制地瞥向那个好睡的枕头，上面赫然还有颜色不一的口水印。宁雨觉得眼前如果有个地缝，他一定毫不犹豫钻进去。
谭凛看着耳朵通红，不知道要上哪儿的宁雨，没来由地想笑，“没事，帮我洗了就行。”
“没问题学长，真对不起啊。”宁雨边说，边双手抓住了前面椅背的扶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终于可以呼吸了。
“我看看，都醒了哈。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就到机场了，提前先给大家讲一讲上飞机之前的流程。”老师耐心细致的讲解淡化了宁雨的茫然，虽然还是有些词汇没听懂，但跟着大部队总没错。
“我再强调一遍，出门在外最重要的还是要注意安全。一定不要单独行动，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报告我们几个老师，大家都记住了吗？”
小学暑期夏令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话术，每次出发前老妈都会在大巴车下目送自己离开。满脸担心和不舍，又透露着“这个小捣蛋鬼终于要走了，老娘能清闲几天”的窃喜感。
宁雨又想起今早出发时来自奶奶的叮嘱，“咱们小雨出息啦，都出国了。”奶奶玉凤的赞美总是来的这么直白煽情，让宁雨直觉羞耻，却又是宁雨现在为数不多的温暖来源。
“少说话，多做事。”老生常谈，三年来，这句话宁雨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爷爷给你红包了没有？”奶奶凑近了，小声问。
宁雨点了点头，轻轻拍着那只挂在自己手臂上冰凉的手掌，“给了，大红包，放心~”
“想吃什么就买，别舍不得花钱，啊。”奶奶把不放心都放进了叮嘱里，宁雨只有通过不断的点头让她安心。
爸妈事故后，厂老板给了一笔赔偿金。具体数额宁雨并不知道，只是通过爷爷和大姑在电话里吵吵的时候明白，应该也没多少。奶奶以前是家属工，不存在退休金一说。一家三个人的经济来源，便全都倚仗着爷爷零星的退休金。宁雨吃住都在学校，除了一些必要的文具，他将对物质的需求砍地分毫不剩。爷爷奶奶又怎会不知道，所以听着这句话，宁雨鼻头微酸，赶紧背着包拖着行李走出家门。
“那么还有一点点时间，我们玩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吧？”老师的声音把宁雨飘远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传帽子好了，我来击鼓，帽子到谁手里，谁就到前面来展示才艺。”大家纷纷拍手叫好，表示赞成。
一玩起游戏，时间就过的快了。宁雨发现这些好学生，此时少了些在教室里的严肃感，意外的阳光活泼。
还有，董家晖的粤语歌唱的真好听啊，和原唱一模一样。
在机场办完托运等待安检的过程中，“宁雨，拍个等待出发的视频吧？”谭凛提着摄像机，将话筒朝宁雨递了递。他接过话筒，脸上有一丝强压下去的不安。
“别紧张，”谭凛将机器扛在肩上，分腿站着，尽量让宁雨看镜头的视线水平，“我给你好好拍，不用怕说错了，岗哥说回去台里可以剪。”岗哥是电视台的，估计是在教谭凛如何使用机器的时候说的。
稍微整理了一下领口，宁雨举着话筒，看着谭凛问，“开始了吗？”看见对方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后，宁雨视线从低处抬起来看，向镜头的瞬间提了口气，“哈喽大家好，我是今天的主持人，宁雨……”
谭凛实在没有想到，对主持这件事一直流露怯意的宁雨，在面对镜头时，如此娴熟老练。他的笑容甚至明媚的专业，眼睛里还有摄影机拍不出的星光。
“那就先这样啦，让我们，K国机场见~”宁雨说完结束语，歪着头询问摄影机后面的谭凛，“可以吗？”
“太行了，完全超出预期，在哪儿学的？”谭凛把脸从摄像机后面探出来，语气里全是惊喜。
“我这是被赶上架，可能潜力被激发了吧？”宁雨无奈笑笑，然后小声补充：“小时候看电视节目，喜欢跟着主持人说话。”
这倒是出乎谭凛的意料，他拍了拍宁雨的肩膀，委托重任般，“那这一趟，可指着宁大记者主持人多关照啦~”
宁雨正张开双手等待工作人员拿着金属探测器对他进行全方位检查，突然安检机边上的工作人员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提着宁雨的背包，向他招手，喊他过去。
这个背包是出发前曹君姐姐给他的，彼时宁雨正在纠结是否要背他已经被磨破角的书包出国。背包外侧有两个粗拉链小口袋，工作人员正抓着其中一个口袋，手势询问他能否打开。
宁雨上前打开口袋，掏出里面的指甲剪，工作人员恍然。合上拉链，示意宁雨可以走了。
谭凛从后面紧跟两步，抓起宁雨的手仔细看看，骨节分明的手很干净，指甲短到几乎看不见白。
“真是个注意卫生，精致的乖小孩”，说完放下宁雨的手，转身向前走去。
宁雨不知道该怎么回，略感尴尬，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便跟着谭凛往登机口走去。
飞机比想象中要大，是那种中间还有四列座位，两条通道的布局。宁雨看着机票上的信息，找到了自己靠着通道的双人座。他学着大家的样子，把随身的行李放在了上方行李架里，落座。
“有点巧啊，你坐里面行不？我腿窝着有点难受。”谭凛指着靠窗的位置对着宁雨说。
“你坐这？”宁雨边挪位置边问。
“你们年级的小学妹，想和她刚认识的贴心学姐坐在一起，和我换了。”谭凛抬了抬下巴，往后方某个4连坐指了指。
待坐下后，谭凛掰了掰两个座位之间被抬起的扶手。“中间有扶手，要是想睡觉的话，可以放下来。”
见宁雨不明所以，恶作剧之心骤起，“免得你睡着了一个火箭头槌，给别人致命一击。”然后也不看宁雨，双手抱胸，抖着肩膀笑得不能自已。
宁雨感觉脸要烧起来了，往谭凛裤子上的那个口水印看去。
所以这个扶手，放，还是不放？
飞机开始滑行，看出宁雨有些紧张，“一会起飞和降落的时候，你就使劲儿咽口水，像这样”，谭凛说着就开始给宁雨示范，他明显的喉结跟着大幅度上下动了起来。
宁雨想到自己初二以后被人嘲笑的不明显的喉结。心说：“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为什么？”宁雨回过神，问。
“不然气压影响，耳膜会痛。”谭凛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宁雨感觉到自己此刻，一定流露出了羡慕和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谭凛偷笑，左右看了眼，“这是我姨妈告诉我的，她说嚼口香糖也行。”然后用拳头挡住嘴，侧身凑近小声说：“我第一次坐飞机，找你说话缓解紧张。”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宁雨都习惯在飞机起落时吞口水，这样能让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