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不比宫门外的严苛宵禁制度，宫墙里面悬灯千盏，犹如白昼。
殿中钟磬悠扬，有锱铢珊瑚作配，偶有仕女挽袖点烛，后为宴客们添上阳羡、雨前春茶。
当今圣上尉迟桓高高的端坐在龙椅之上，面色潮红，似醉不醉，他高举酒杯，引群臣共饮。
坐在他侧下方，位于文臣首位的是其谋士温孤，他不善饮酒，浅浅嘬了两口这价值千金的宫廷古酿，随后于尉迟桓的身边陪侍。
尉迟桓大抵是有些醉了，酒杯不问，在觥筹交错之间，杯中的酒液被晃落不少，温孤看着面前这般铺张奢靡之风，不言。
说是为裴大将军的接风洗尘宴，但除了开场时皇帝的几句发言，此次更像为这帝皇及座下群臣消遣解闷的游乐晚宴，美姬献舞，引得圣上开怀，当即封了一个才人。
宴会接近末尾，裴寂的杯中依旧滴酒不少，被尉迟桓指使来伺候他的两个美姬安安静静的跪坐在三步之外，不敢上前一步。
门庭之处珍珠树，屋檐之下黄金瓦。桌上端着的是珍馐美馔，座旁跪着的是着轻纱束细腰的美仕佳人。裴寂不进桌上一物，只用箸夹着各种美食，往身边卧着细软毯子的小猫儿嘴里递去。
裴衢州倒是吃得不亦乐乎，小猫肚子圆滚滚，再次拒绝裴寂的投喂申请后，嘴里叼着其强行塞进去的一条小鱼干，沿着墙角一下子溜出了宴会厅。
座位对面的文官首席坐着的是右相，许是被推了拜帖，宴会上他总是不经意的观察着裴寂，他看见小猫儿一溜烟儿的便出了殿门，挪过眼神，为自己再倒了一杯佳酿。
皇帝设宴于御花园清远池旁，裴衢州出了殿门，漫无目的走着，他看到远处大大小小的宫殿，点着灯，偶有宫女太监从小巷急匆匆走过。又往后面看，御花园的西面倒是显得更安静，少有灯火。
有一高塔立于宫廷西面深处，裴衢州远远望去，似乎看见了那塔尖上，被风吹动的佛幡，在黑夜薄雾中摇摇欲坠。
小猫莫名的觉得那高塔格外的熟悉，熟悉得让他不由得皱眉，心口微微纠紧。
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温柔的引领着，小猫儿向那西面走去，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远，他来到一条三岔路口，左边是来时路，右边是红墙绿瓦的熟悉宫道，只有中间，小猫看过去，远处的路似乎变成了青砖。
那高塔也在那边。
正当小猫儿犹疑的抬起前爪，冷不丁的被人一把抱了起来，裴衢州震惊于这人怎么走路没有声音的时候，就被对方紧紧抱在了怀里，就像寻回了什么挚爱宝物一般。
对方的呼吸有些缓，不似常人。
一股子木头和香灰味儿，裴衢州情急之下弄掉了嘴里叼了一路的小鱼干，着急的喵喵叫了几声。
他用爪子挣扎了两下，那人只是熟练的将外衣扯松，轻柔的包裹住猫猫的四个小爪子，裴衢州这才发现，他身着一袭袈裟。
本喵这是被绑架了么？
不过身上的味道倒是很好闻，怪熟悉的。裴衢州暗戳戳的想，但是小猫能知道些什么呢？
正当这人抱着小猫向小巷深处走去之时，背后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老人声音。
“佛子且慢。”
裴衢州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想停下来，但碍于身份，最终还是慢吞吞的转身，开口。
“右相大人，此时不在晚宴，何事于此？”
声音缓慢而极度清列，吐词说句平淡而无起伏，像是念多了佛经，长年不与人交谈。
右相于对面长长的作了一揖，极其尊敬地回他的话。
“阁下，我便是来寻您怀里那只狸奴的。”
清执抬眼，眼底是不近人间烟火的疏离和清冷。
“这狸奴，是你的？”
右相滞住不知道如何言语，他本想以寻猫一事与裴将军搭上线，好不容易找到这小祖宗，却又生了这是非。他对这深居宫廷的国寺佛子没有过接触，宫中也少有对这位的传言，只知道他似乎早已得道，肉身不朽，早已不近人世间。
“是我的。”
声音沉稳有力，还不见人，裴衢州就认出这声音的主人，稍微做做样子挣扎了两下。
裴寂此时也看见了被清执抱着的裴衢州，眉间微皱，语气也沉了下去。
还不等他开口，裴衢州察觉到清执身躯一瞬间的僵硬，借着这个机会，后爪一踹，前爪一扑，稳稳的落于地面，三步两步走至裴寂面前。
裴寂将其抱起，看了看对面二人，清执此刻看着空落落的怀抱，显得有些孤寂，不过他本身气质便如此，倒是无人察觉。
而后裴寂扫了一眼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的右相，不言语，抱着裴衢州便往回走去，右相像是接收到什么信号般，迅速向清执作揖后跟了上去。
二人走后，夜像是愈发的黑了，远处是宫人的脚步，风开始刮了。
清执漠然的整理衣物，在衣领处摸到了一条被猫猫叼了一路的小鱼干，小鱼身上还有两个明显的尖尖牙印。
将小鱼干珍重的放入心口的袋子后，他莫名的感觉有些疲乏，像是高塔之上不知飘摇多久的已经褪色的佛幡。
“凡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想到这句话。
而另一面，裴寂与右相于宫廷小道走着，无言，右相思衬片刻疾走几步于裴寂前方，裴寂没有绕道，而是顺着对方停下了脚步。
右相长长对他拜了一揖，不起，沉声而道。
“想必将军一路走来，对我朝民生现状已有了自己的看法。”
“先帝不效而新帝不为，朝廷早已积重难返。”
“你想我做什么？”
裴寂直截了当，他察觉到猫猫已经困了，小脑袋都耸拉下去了。
“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绝前态。”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下了很大的决心，吐出这几个字。
“改立新主。”
饶是裴寂，也震惊于此的大逆不道。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肯定了自己先前的一个猜测。而右相看其不言，连忙再言。
“臣有陛下勾结外敌的证据。”
夜深了，裴寂抬头看着京城的天空，好像和边疆的天空也并无不同。
一样的冷，一样的黑，一样的前程未卜。
第7章 脂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