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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草雀

云州大陆幅员辽阔,北抵极寒之岭,南至椰林之岛,西达驼铃之漠,东及蔚蓝之洋。云州仙门百家宗派若干,大多坐落于四季分明的东南部,文人雅士尚文且尚武,御剑而行,独领风骚。

一唤作札布萨的部落,便地处在这云州北塞之边际。部落名称取意圣灵之心,东靠大兴岭,千百年来以游牧与狩猎为生。

此时札布萨一荒无人烟的雪地上正有这么一番景色。

一个孩子一手牵着马,一手提着两只兔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他的小腿的雪地走着。马背上坐着一个东倒西歪伤了腿的孩子。

马匹红得发亮,像雪地里行走着的火。

雪很厚,马走得不快,在这有些漫长、无聊的路上,最终是马背上的黄头发孩子率先打破了沉默:“原来你就是温卓啊。”

温卓闻言看了他一眼,这个孩子疼得脸色煞白,但是却在咧着牙笑。

“我叫克古鲁,很高兴认识你。”

温卓牵着马的手很稳,“嗯。”

之后的一路,温卓一直不怎么吭声,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在前面牵着马,放任克古鲁一个人叽叽喳喳。

“从前的猎赛你从不参加,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嘞!”

“两个眼睛一张嘴,你长得也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嘛,干嘛总是不见人?”

“……你是打小就住在药居吗?听说药郎来到札布萨好久好久了,还是这么年轻。札布萨人都说啊,药郎法术高深长生不老,长得特别漂亮,医术也这么高超,这可不就是天上来的神仙吗?”克古鲁话很多,像只马背上的八哥,“温卓,你家药郎真的是神仙吗?”

大概是因为提到了药郎,一路上默不作声的温卓终于是开口了,甚至是提了提嘴角笑了下,“他不会法术,也不是神仙,但是医术的确很高超。”

温卓朝前一抬下巴:“前面就到了。”

克古鲁闻言,抻着脖子朝前探头探脑,好奇得紧,“在哪儿呢?哪儿了?”

要知道,他今天能有这机会去到那神秘又偏远的“药居”,其实完全是个有点惨痛的巧合。

这还要说从今日的围猎大赛说起。

虽然整个大陆仙门玄术为上,但札布萨部落的人们仍旧保留着北蛮荒原之时的旧习俗,崇尚着原始的自然之力及狩猎之武术。

至于法术,他们不热衷,就算是修习也不过是修习些帮助日常起居的小法术而已。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正是一年一度的围猎大赛之日,猎场上正是人声鼎沸。

这围猎大赛是专门为了部落里的半大孩子设的,这些孩子刚学了些骑术,正是整日总想着有地方使使他们那一身本领的年纪。

而若真是运气好猎到些野鹿野兔,腊月二十七,正好赶上过年也能给家里补充些吃食。

一个带着鹿皮毛毡帽的壮实的成年人,左手里拿着个牛角号子,此刻正笑盈盈地看着猎场上这群正牵着自己的小马的十来岁的孩子。他们跃跃欲试,浑身使不完的劲儿,仿佛未来与整个天地都是他们的。

伦纳多看着这群孩子颇为感慨,想当年他嗓门亮武术高,也曾打马驰骋天下。

时光飞逝啊,伦纳多想。

他一边想一边将怀里挂着的酒囊解下,扔给了为首的第一个孩子,“上马前来口酒吧,孩子们,就像大人一样。”

札布萨的孩子自幼便喝酒跳舞,对酒自然是不陌生,一人一口传着酒壶。

队尾一个孩子看起来比其他的孩子看起来都要高一些,厚厚的衣服裹着,但与这群兴奋的同龄人相比显得过于沉默和少言寡语,不甚惹人注意。

“温卓,酒。”

队伍前面一个孩子唤了他一声,把酒囊朝他一扔。

这个叫作温卓的孩子接过酒壶,看了一眼一旁目光中饱含慈祥的期待的伦纳多,犹豫了好半晌。

最后他避着大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壶嘴,悬空往嘴里倒了一口辣酒。

伦纳多一介大老粗自然是没发现温卓的这些小动作,将酒袋拿回来之后还揶揄道:“是不是以前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

温卓似乎并不打算多言,只“嗯”一声便利落翻身上马,动作颇为赏心悦目。

伦纳多慈爱的看着队尾的温卓也上了马,忽然一改先前的一脸笑呵呵。

札布萨的人们信奉自然之力,在狩猎之前祷告的风俗,传承千年至今。

此时的伦纳多的背打得比钢板还直,他将右手举至胸前,虔诚垂首:“愿狩猎神乌勒尔佑护我等子民。”

孩子们齐齐效仿:“愿狩猎神乌勒尔佑护我等子民。”

“老规矩,狩猎比赛中不准使用法术。”伦纳多再次提醒了句,随即便吹响了手里的牛角号,声音很低很闷,温卓觉得自己的胸腔也在震。

“狩猎大赛——开始!”

得令,所有的孩子都拍马而行,队尾地温卓压低身子伏到他的枣红色小马背上,像箭一般夺弦而出。

他在马背上抽出一只手拢住自己的兔毛围脖和帽子,几秒的光景已经从队尾追到了领头,之后更是一路跑到了大兴岭脚下的森林里。

忽然温卓像是看到了什么,缓缓地降了速度,随后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树边下了马,轻手轻脚把背上的弓取下来上了一支长尾箭。

被拴在树上的小马轻轻地打了个响鼻。

这张弓几乎有他大半个身量那么高,估计有大几十斤重,弓身是金属雕花,工艺很是浮夸。也不知道雕弓的人是多么想一秀风采,看着活像是把世间所有好的坏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神神鬼鬼都刻了上去,摸着直喇手。

可这成年人都未必能轻松拉开的弓,温卓却似乎拉得毫不费力,而且是十分游刃有余。

他眯起一只眼把弓稳稳地拉满,直到弓弦抵到唇上。

“咻”的一声,长尾箭以奇快的速度离弦,射中了百米开外的矮木丛后的一只鹿。这只被正中胸膛的可怜的鹿倒地挣扎数下便一命呜呼。

温卓把自己手上笨重的弓重新背回身后,然后把这只比他还要大一圈的鹿单手拎回来扔到了马背上。

冬天的猎物确实十分有限,温卓骑着马走走停停一整个下午,见到的猎物屈指可数。

“温卓!”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温卓眯起眼睛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是那个比赛开始前站在他前面传给他酒壶的孩子,骑着一匹棕色小马朝他跑来。

这个孩子叫山桂,没有娘,经常来药居替他有咳症的父亲拿药,所以温卓眼熟他。

山桂跑近后,拉下毛皮围脖,露出他那张冻得通红又总是乐呵呵的脸,胖乎乎的,挺憨厚老实。

温卓和山桂算不上熟识,“嗯”了一声。

两个人的马并肩着哒哒地踏着小步子。

山桂忽然看着温卓马背上的鹿,惊诧道:“温卓你猎到鹿啦!”

温卓又“嗯”一声。

山桂有些艳羡地多瞧了几眼,“你可真厉害啊!头一回参加围猎大赛就要拿冠军了!我要是也这么厉害就好啦。

“我爹身体这几年越来越差,虽然他没说过,但我总想着能有点什么事让他骄傲一回,我总担心……总担心以后没机会了。可我打猎也学得不好,修行也总是跟不上趟。”

说到这里山桂的声音越来越小,随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更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温卓你会不会嫌我话多啊。”

温卓没吭声。

两只小马继续并排着哒哒走着。

突然,他左边一直像个木头一样的温卓动了,但他动作很快,以至于动作慢半拍的山桂压根没看清。

山桂只看见有个什么重物被扔到了自己背后,然后自己这只清瘦的小马险些被这屁股上的重物掀翻在地。

山桂勒着缰绳往后看去,是那头已经被冻硬了的鹿。

他不解地看向温卓,“温卓?”

温卓垂着眼睛拉上了自己的围脖和面罩,透过面罩的声音有点发闷,“嗯。”

山桂歪了歪头,“温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只鹿是你猎的,你应该……”

温卓似乎压根没有听山桂说话,甚至在山桂刚正不阿的话声里轻轻拍了拍马背,“火烧云,走了。”

火烧云得令,一瞬间便扬起蹄子冲了出去。

山桂在后面急得大叫:“温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鹿!”

望着已经跑没影儿的温卓,山桂扛着这么个大家伙动作又笨又沉。

他匆匆地双腿一夹马腹,“追!”

可是火烧云怎么能是普通的小马追得上的呢?山桂在后面追得屁滚尿流,硬是连火烧云的屁股都没摸着。

在深冬,猎到一匹鹿可是札布萨孩子围猎比赛的终极目标。冬鹿擅藏匿,能见到就已经是行大运,更别说要狩猎成功了。

于是最终,山桂凭借一只鹿和一只野兔不出所料的成为了围猎大赛的冠军。

温卓提着两只野兔站在人群之外,不作声,也毫不起眼。

只有最前方人群簇拥着的山桂频频扭头看向他。

温卓当然感觉得到,但是他眼观鼻鼻观心愣是打死不抬头。直到伦纳多的话里忽然提到了他的名字。

“……腿伤得也太重了,过会儿你跟着温卓回药居去吧。药郎会帮你的。”

温卓看向伦纳多,伦纳多迎着他的目光远远地朝他摆手,叫他过去。

走上前后温卓发现伦纳多怀里正躺着个伤了的孩子。这个孩子长得很白,头发和眼睛颜色很浅,倒是很好记认。他似乎是猎赛上伤了腿,血流得很多,湿了一整个裤脚。

不过他没哭没闹,白着一张脸安静地躺在伦纳多怀里,只一双眼睛滴溜滴溜地往温卓身上瞟。

伦纳多正想把受伤的孩子扶上他自己的小马,温卓拦住了他:“把他扶到我的马上吧。”

这孩子听到这话忽然开始躁动起来,扭着拧着伦纳多险些压不住,“我要骑自己的马!放开我!”

札布萨孩子生在马背上、长在马背上,若不再能爬上自己的马那将是一件极为羞耻的事情。这群孩子十二三岁,正是最面子的年纪,也难怪他突然变成一只按都按不住扑棱棱的蚂蚱。

一旁的温卓平静地看着他扭成一根大麻花愣是不上马,有些奇怪地看他,声音再平常不过地道:“可是你骑不了马了。”

可俗话说,完全不嘲讽的嘲讽才最嘲讽。

正闹着的黄毛孩子忽然就这么被堵得哑口无言,险些飚出泪。

伦纳多听了,觉得十分有理,“温卓是药郎的小徒弟,你呢就听他的吧,别逞强了。”

他五大三粗天生神力地一把把受伤的孩子扶到了火烧云背上。

火烧云似乎是不太习惯陌生人,颇为不耐烦地晃着头。温卓拽着马嚼子的手用了力,“火烧云,安静。”

受了伤的黄头发孩子躺在火烧云背上安静如鸡。

这黄头发孩子正是克古鲁,这就是二人颇为狼狈的相遇了。

当然,更多是克古鲁单方面有点不想活了。

接下来便是有了开篇的那一幕。

而此时,克古鲁正顺着温卓的目光眯着眼睛仔细地看。

果然看到不远处就一座青砖木门中原样式的院落房屋,与这北塞格格不入至极,十分显眼,想看不到都难。

“那中原人样式的屋子就是药居吗?” 克古鲁探着头打量,“这种房屋我从前只在教书先生发的课本里见过,这还是头一回自己瞧见!”

走近,这风格迥异的院落便能瞧得更清楚了。院子大门上着黑漆,其上有金色兽衔圆环铺首。门没落锁,温卓伸手一推就领着一人一马进了院子。

估计是由于北塞太过寒冷,院子里倒是没有池塘亭台,也没有各式花草奇木,只种着几棵常绿的松树。院子西面是厢房,东面是厨房和马厩。

“温卓你们家可真稀罕,”克古鲁四处看着,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好奇,“这里好宽敞,平时住着会不会冷?”

温卓道:“不会太冷,屋里有暖炉,平日也有加御寒的法术。”

忽然克古鲁疑惑地发问,“是药郎落的法阵吗?可是你不说药郎是不会法术的?”

温卓没吭声。

他熟练地把野兔埋在了院子的雪地里,随后又把火烧云牵回了马厩,在食槽里加了两把秋天的时候割好晾干的牧草,水槽里加了干净的水,这才把克古鲁从马背上扶下来。

随后温卓熟捻地在手上掐了个诀,给马厩加了个保温结界。

“你……你,”克古鲁看到温卓这一连串手到擒来的连招后大惊,“原来是你会施法术御寒!你居然会这么高深的法术!”

温卓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保温结界不是高深的法术。”

“……”

克古鲁伤了一条腿都没掉一滴眼泪,此刻却险些再次泪流满面。

修行这事其实九分天注定,一分靠打拼。

克古鲁和当地的孩子们不太一样,他打小便比起骑射更偏爱练习修行。可是他认认真真在私塾学法术三四年,如今连个最基础的化气为实都没学会。

此刻看见自学法术的温卓之得心应手,克古鲁此刻说不上是敬佩多一些还是伤感多一些。

克古鲁痛定思痛,“……我能拜你为师吗,温卓?”

温卓正扶着他往正房门口走去,闻言低头看了一眼克古鲁的腿,认真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发晕了?”

“师父,您说什么呢师父?”

正当他正欲涕泗横流地继续表达自己的赤诚之心之时,温卓忽然小声打断了他:“一会儿进去之后动静要小,不要跑闹。”

克古鲁愣了愣,“啊?”

“他身体不太好。”温卓轻声道。

他?药郎吗?药郎的身体不好?

克古鲁心里有些纳罕,但是到了门前也顾不上说别的了,只连忙“嗯嗯嗯”点头如捣米。

得到克古鲁的回应,温卓这才轻轻推开了药居正房的门。

门一开,克古鲁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裹挟着浓郁药香和檀木香的热风拂到了他的脸上。

正房一进门是一个很古典的药房,檀木制的药架很高,各类药材抽屉分门别类得标着标签。

但药房只是前厅,药架后才是正厅堂。

推开药架后面的红木门便可见一折着半扇的荷花屏风,再往里的装潢不出所料也是中原文人的样式:屏风画扇,瓷器铜灯,松木方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红色的腊梅,桌角点着熏香,讲究得很。

屋内有一座落地枯树很是吸睛,就蹲坐在壁炉旁,枯树只保留了几杆粗壮的枯枝,枝杈上停着一匹海东青和一匹金雕。

札布萨其实并没有驯鹰的习俗,不过为了更好的狩猎,倒也是有人饲养着这种古老的猛禽,当然也有人仅仅是以此为乐。

克古鲁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番。

枯树上栖息着的这只海东青体量不小,一双玉爪,纯白底色背负褐斑。它身旁的金雕似乎还在幼年期,成年后遮天蔽日之势的大鹏此时居然要比这海东青还小一圈。它们似乎是被喂养得极好,通体圆润毛色亮滑,干净无比。此刻这两只凶猛的野兽正浅阖着眸子在枝杈上打着盹。

冬天的天短,虽然时间还算早,但天色却已经开始暗起来。屋内暂时还没有点灯,于是厅堂里唯一的光源便是靠里位置上的一扇壁炉。

壁炉劈里啪啦溅着火星子,一旁的小壶里咕嘟嘟煮着茶,克古鲁一走近就能闻到绿茶香。

和外面呼啸的风雪大相径庭,这屋子里温暖得仿佛像是被隔绝的冬日里的仙境。

不过克古鲁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屋内的人吸引过去了。

那是一位安静的、和这件房屋一样温暖的长发男子。

壁炉附近的地板上铺着一条虎皮地毯,这人就在其上的弯脚摇椅里安静地憩着。

札布萨的男子为了方便狩猎,大多时候都是把头发编成辫子,但是这辫子辫来散去的怪麻烦,于是札布萨的男子哪怕是在家也鲜少把辫子拆开来。

可面前的这位男子此刻正大散着头发。

他一半侧脸朝着进屋的温卓和克古鲁,一半脸在壁炉火光中,此时正盖着鹿皮毯躺在摇椅里看书。他鼻梁高挺,却弯眉黛目,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札布萨部落人的柔和,面若好女,俊美异常。

这人便是札布萨人嘴里的“神仙”——药郎。

听到了他们进屋的声音,药郎在摇椅里施施然抬起脸。

他这一抬头,便能看出这人的一脸病相。哪怕是在橘红色的火光中也不难看出他的面色稍显疲惫,大抵是苍白的,他扑簌的睫毛落下一片阴翳,将那光华的眸子遮挡了一半去,唇色颇为寡淡。

这人在火光里温和地笑道:“回来了啊。”

“嗯,”温卓皱着眉应了句,“怎么看书不点灯?眼睛有没有不舒服?”

温卓虽然板着个脸,可话里却全然不是责备的意思。

“看书太久便忘记了,”药郎笑着收起了书,随后把目光转到了克古鲁身上,“这位小先生是?”

被药郎看着叫“小先生”的克古鲁原本煞白的脸一下子红了。

苍天。

要知道他从小到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更别说这么漂亮的人此刻正在朝着他笑。

克古鲁有点晕晕乎乎的看着药郎的脸,几乎要看呆了。

“他下午伤了腿,”温卓看了一眼克古鲁,忽然皱了下眉,伸手扶住了克古鲁,“他要晕过去了。”

药郎不疾不徐眯了眯眼瞧过来,“血流得太多了,不打紧。扶他去软榻上躺下,我看看他的伤。”

克古鲁失血过多有点耳鸣,一时听不太清两人在说什么。

随后药郎掀开鹿皮毯朝克古鲁走来。

药郎身量很单薄,穿得也很单薄,只一件薄绒的广袖长衫,一掀开毯子便受了凉轻轻咳了两声。

温卓一直皱着的眉头此刻皱得更紧了。

一旁失血到快不省人事的克古鲁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药郎朝他走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温卓眼疾手快,很快地就把已经强撑了一路,现在晕倒不省人事的克古鲁安置到了一旁的软榻上。

随后他又脚步很急地又去摇椅上把鹿皮毯子拿过来披到了药郎的身上,“别总摘毯子,现在是冬天。”

药郎从善如流搂过毯子,笑着应下。

克古鲁能闻到药郎身上的很淡却发苦的中药香,却闻着莫名其妙安心,他掉了魂一般讷讷道:“我是要死了么……怎么看到神仙了……”

药郎好笑地看向说起胡话的克古鲁,笑道:“在这里没有人会死的。睡一会儿吧。”

温卓此刻正一盏一盏挨个地把屋里的灯全都点亮。

等到克古鲁迷迷糊糊重新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

苏醒的他看着头顶上的木制雕花房顶一时有点懵。

他这是在哪?这看着可不像自家的屋顶。

呆愣地转头,另一边的壁炉旁有一个长头发的男子正窝在摇椅里小憩,很安静,不难看出有些病气。

这人几乎在克古鲁看向他的一瞬间便睁开了眼睛,但是温温和和笑起来,“你醒了。”

哦对,他伤了腿,来找药郎看病了。这就是那位神秘的药郎。

药郎……

他呆呆地看向药郎。

药郎可真好看啊。

哪知药郎忽然歪了歪头,“嗯?”

这时克古鲁才真正地回了神,忽然发现自己驴得居然把心里话给顺口秃噜出来了。

他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嗫嚅道:“不好意思……我,我实在是有点发晕才……”

克古鲁哼哧半天说不下去了,闭了嘴。

药郎也不催,天生一副好脾气善解人意的样子,温温和和在一旁笑着看他。

克古鲁后知后觉发现他又看得有点呆住了连忙晃了晃头清醒过来,“那个……我,我叫克古鲁,住在札布萨南边……十分感谢您帮我治病,我,我一定会报答药郎先生你的。”

药郎听耐心听他磕巴完,笑道:“你随着一一叫我名字就好,不用讲究这些。我叫玉阑音。”

一一?

哦,说的应该是温卓吧,大概是他的小名。

“不了不了,”虽然玉阑音这么说,但克古鲁可不敢真直呼神仙名讳,连忙摇头,“我还是叫药郎先生更顺口。”

玉阑音原本也只是随口一提,既然克古鲁不愿意他便也不再劝。

克古鲁四下看看,发现厅堂里没有温卓的身影便问道:“温卓呢?怎么没见到他?”

“他在厨房,”玉阑音道,“今晚你就在这里住下吧,腿伤未愈来去也不方便,明早再叫一一送你回去。”

克古鲁虽然十分不好意思和神仙共处一室,但内心又隐隐有些别扭的期待,推脱两下便答应下了。

可别提心里多美了。

他摸了摸腿上的绷带,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疼痛好像减轻了很多,不刻意去想甚至要忘记自己受过伤了。

真是神奇,药郎的医术还真是高啊。

这时温卓端着煮好的饭进了屋。

晚饭很丰盛,一小碗鹿肉汤,一小锅牛肉土豆,还烤了一小盘兔肉,上面撒着盐巴,油滋滋的,冒着香气。主食是一块刚烤的梁果。

梁果是北塞这边的传统食物,是一种夹着各种坚果和甜野果的面食,面的发酵尤其要掌握好时长,还要在外面刷上动物炼出的黄油,烤得又结实又硬才算正宗。

温卓把鹿肉汤推到了玉阑音面前,随后又把单独盛着的一片梁果也摆到了他面前。这片梁果是烤好之后上锅蒸过了的,比普通梁果软很多。

克古鲁看得默默感叹:药郎可真讲究啊,连吃食都和普通人不一样。

“这是鹿肉汤吗?好香啊。”克古鲁直勾勾地盯着玉阑音眼前那一小碗撒着葱花的鹿肉汤几乎要流口水。

“鹿肉是发物,你不能吃,”玉阑音笑道,“牛肉也要少吃些,不可贪嘴。”

被口舌之欲折磨的克古鲁闻言,脸上的欣喜若狂逐渐开始扭曲,他痛苦地哀嚎起来,就差在地上撒泼打滚了。

温卓看了看克古鲁,把烤兔肉推到了他的面前,随后才靠着玉阑音坐下。

“哇,这不会是专门给我做的吧!”克古鲁果然一个十岁的孩子,一盘兔肉就哄得他喜气洋洋起来。

温卓声音含混地“嗯”了一声。

克古鲁说的话其实只是句感叹,正巧温卓的声音也不清晰,克古鲁压根没听见,便已经轰隆隆撕兔肉大快朵颐起来。

倒不是说温卓多么缺这一份回应,但是或许是今天天色已晚,此时的他忽然难以为继似的,撑了很久的壳子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出了裂痕。

并不是刻意地针对谁,他也知道其实这一丝不明缘由的委屈其实很快便会重新裹进他的壳。

玉阑音其实一直留意着温卓,自然没错过温卓面上一闪而过的低落。

他手上切着松软梁果的动作不停,问道:“今天的猎赛怎么样?”

温卓低着头不回话。

克古鲁见温卓沉默,便接过了话:“今天的猎赛可有意思了!山桂拿了冠军,他猎到了一只鹿!药郎先生你知道山桂吗?”

玉阑音几乎没怎么费心思索:“嗯,是那个胖乎乎的孩子,总是来替他父亲拿药,我认得他。”

“是呀是呀,他拿了冠军!统共是一只鹿一只野兔,真是不可思议,冬天的鹿可是尤其少,又难打,”克古鲁意犹未尽地回忆道,“连温卓也只打到了两只野兔呢。”

玉阑音看了温卓一眼。

“只两只野兔吗?”

克古鲁闻言诚实道:“嗯,不过也很厉害了,多的是人两手空空回来。”

玉阑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药居看起来有好多鹿肉啊,”克古鲁看了看餐桌上,“这些都是温卓猎来的吗?”

玉阑音笑着点头:“对,我不懂这些,但是他打猎很厉害。”

温卓一直没搭话,坐在玉阑音身边老老实实修闭口禅。

玉阑音偏偏头温和地问他。

“兔子在前院埋好了?”

温卓听到玉阑音的问话这才解了闭口禅,“嗯”了一声。

玉阑音看着温卓的发顶良久。

好一会儿,他在桌子底下的左手手腕一翻,不知从哪变了只草编的小麻雀出来,手一动,把它塞进了温卓的左手心。

正在吃饭的温卓被惊了一下,下意识一握手,正把这只草麻雀抓在了手里。他愣愣地摩挲一阵,偏头看向他身侧的玉阑音。

这人笑着朝他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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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草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