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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神庙,博弈(下)

不到小半日,图特摩斯和玫伊就到达了孟斐斯,这个仅次于国都底比斯的埃及第二大城市。孟斐斯城的百姓在城中主街两旁夹道欢迎法老凯旋的队伍。

孟斐斯总督迪耶将图特摩斯和玫伊迎进城门,图特摩斯命迪耶先回总督府等候,就带领军队前往孟斐斯驻军营地。

向孟斐斯领军阿莫斯交代完各项军中事务后,图特摩斯让阿莫斯屏退左右。阿莫斯见图特摩斯没有让玫伊离开的意思,也不敢多言,命身边侍卫离去后,恭敬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阿莫斯,我问你,自你上任孟斐斯领军以来,手下将士若牺牲,你可都有向其家眷确认并告慰?”图特摩斯问道。

“回陛下,自臣任领军以来,每场仗结束回城后,凡牺牲将士,臣都会派人将其在军中的遗物和慰金一起送回其家中。”阿莫斯回答。

“将你手下士兵名册呈与我。”图特摩斯道。

“是,陛下。”阿莫斯说完便找出名册递上前。

图特摩斯仔细将名册翻看一番后,对阿莫斯道:“现在就对照名册清点此次随我出征的孟斐斯驻军士兵中的牺牲者。”

“是,陛下。”阿莫斯领命后立刻拿着名册同图特摩斯来到营地训练场,将所有士兵集合,在图特摩斯对刚回到营地的出征士兵论功行赏的同时,清点未能再回到营中的人。

按名册清点完毕后,回到阿莫斯的营房,图特摩斯问阿莫斯:“这些牺牲士兵中可有你熟悉家中情况者?有是家中独子的人吗?”

阿莫斯仔细看着名册,然后指向其中一个名字道:“此人。我记得,在先女王在位时,他的父亲就曾随我一同出征,后来其父病逝,他就来到军中,我曾问过他家里是否还有其他孩子,他告诉我,他只有一个阿姐。”

图特摩斯点点头,又问阿莫斯:“吉萨的阿蒙神庙是否每次都会派人来向你索要战场牺牲者的名单?”

阿莫斯一惊,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阿蒙神庙的祭司说,神庙作为代阿蒙神护佑陛下取得胜利、护佑埃及人民的存在,更应关怀百姓,需要对有牺牲士兵的家庭特行照料,为他们祈福……因此每次都会派人来领取名单。陛下,此事若臣有不妥,请陛下责罚!”说完便单膝跪地行叉手礼。

“何时说要责罚你了。你先起来,我还有话要问。”图特摩斯对阿莫斯道。

“陛下请讲,臣知无不言。”阿莫斯起身。

“阿莫斯,你参军至今,已有近二十年了吧。从我父王时期,你就进入埃及军中,后来先女王在位时,你又曾几次立功。”图特摩斯缓缓道。

“回陛下,是的。我自十七岁从军,经历过许多战役,跟随过不同的主帅。是陛下提拔我成为孟斐斯驻军领军,臣永远不会忘记陛下之恩!永远效忠于陛下!”阿莫斯回道。

“从神庙向你索要名单时起,神庙可曾给过你好处?”图特摩斯问道。

“回陛下,绝无此事!臣以性命向阿蒙神起誓。”阿莫斯说着就又单膝跪地。

“那你与孟斐斯总督关系如何?”图特摩斯继续问道。

“回陛下,臣与迪耶大人君子之交,既未特别亲近,也并不疏远。”

“那与吉萨总管呢?”图特摩斯又问道。

“回陛下,不甚熟悉。”阿莫斯回答道,语气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好,我知道了。”图特摩斯淡淡道,说完便与阿莫斯道别,与玫伊一起前往孟斐斯总督府邸。

而此时,吉萨总管府邸内,霍尔正应付着索普特的寒暄与奉承。

“索普特总管,能否将吉萨城赋税账册与土地农田账册呈与我查看?”霍尔此问一出,索普特立刻面露犹疑。

“是陛下的吩咐。”霍尔放慢语调补充道。

“既如此,我这就将账册呈与大人。”那阿谀的笑容立刻又回到索普特脸上。

霍尔将账册逐页察阅后,来到索普特书房,指着账册其中一页问道:“总管,请问此页所录类别为‘收回’的土地,都是以何缘由收回?又为何在收回后直接划出交予神庙?按埃及律法,土地划拨须经由总督审批,那孟斐斯总督迪耶大人的签章又在何处?”

索普特谄笑道:“这收回的土地啊,有的呢是从那些触犯律法的人家中罚没收回,有的呢是因为举家搬迁,还有的呢就是家中已无人在世、土地无人耕种,各种情况都有。至于划归给神庙,是因为我这总管府事务繁多,土地收回之后还未来得及重新分配,也无暇照管,就交由神庙代为管理。因为是让神庙代为管理嘛,不算正式划归,也就没有劳烦总督大人审批……”

“家中无人在世、土地无人管理?”霍尔皱眉,指着这页其中一行,继续问道:“这户人家,你确定家中无人?”说完拿出先前玫伊书写、女孩和老妇人签字的那张纸莎草纸。

索普特凑上前定睛一看,惊得直冒冷汗,“这……这……”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是在陛下面前写下的。”霍尔看着霍普特说。那双比夜幕还深沉的眼眸让索普特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霍尔大人,您明鉴,这,这户人家的土地原本是分配给其家中那位军士的,可他们家里唯一的那位军士现在已经不在了,那这土地不也就该收回……”索普特滑跪在霍尔面前,试图狡辩,“那这,这律法中也不曾规定若家中已无军士还能继续享有原本的土地啊……”

“可律法中也未曾准许当地总管将牺牲军士者家中土地收回。”霍尔平静的声音中却有一种直逼人心的庄肃。

霍尔书写完一张纸莎草信笺后,将其卷起,用蜡封口,然后派人送往在孟斐斯总督府的图特摩斯手中。

孟斐斯总督迪耶已年逾六十,在城中德高望重。此时,在总督府书房内,迪耶正在关切地向图特摩斯拜问从巴比伦返回埃及到达孟斐斯这一路的情形。寒暄完毕后,图特摩斯对迪耶道:“吉萨城虽在孟斐斯管辖之下,但因为是庇里穆斯(金字塔)所在地,又拥有整个下埃及区域最大的阿蒙神庙,所以与其他城市大不相同,还劳您多多费心。”

迪耶似乎听出了图特摩斯话中有话,长叹一口气之后,将长袍一掀,就毕恭毕敬地跪在图特摩斯面前,俯首叩拜,行了一个极正式的君臣之礼。

“您这是何故?”图特摩斯问迪耶道。

“臣向陛下请罪。”迪耶俯首回答。

“起身回答,何罪?”图特摩斯语气平和。

迪耶缓慢起身,转身走向案桌后方挂着装饰布帘的那堵墙,掀开织艺精美的布帘,露出墙上的浮雕,浮雕是埃及先祖纳尔迈王骑在形似雄狮的神兽身上与敌军搏斗的画面。迪耶伸手按向浮雕上纳尔迈王手中的权杖,一个暗格从墙面上打开,暗格里是一个雕工质朴的木盒。迪耶从暗格内拿出木盒,走到图特摩斯面前将木盒打开。

木盒内装着数十块银锭,还有一张字迹工整的纸莎草纸页。

“陛下,吉萨总管索普特每隔一段时日就会给我送来银锭,臣从未用过其中一分。”说着又拿起那张纸莎草纸页,继续道:“索普特每次送银锭来的时日、银锭数目,臣全部记录在此,未敢有丝毫出入。”说完便将木盒与纸页一起呈给图特摩斯。

图特摩斯看看木盒,对迪耶道:“此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回陛下,臣从不曾向他人透露过。”迪耶回答。

“索普特可曾对你提过任何要求?”图特摩斯又问道。

“回陛下,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不必仔细过问吉萨城的各项事务,他还让我放心,说吉萨城在他掌控下不会出任何问题。我见吉萨暂无异事,就没有打草惊蛇,想假以时日通过索普特找出其背后的操纵者。请陛下治臣之罪。”迪耶对图特摩斯道。

“照理说以索普特的俸禄是不可能如此行贿的,其背后应是另有其人。”图特摩斯继续道:“霍尔的消息也应快要送来了。”话音刚落,总督府书房门外就响起侍卫的声音:“陛下,有人求见,说是霍尔大人命其须将信件送到陛下手中,不得交予他人。”

“让他进来。”图特摩斯吩咐门外的侍卫道。

霍尔派来的人将信件呈与图特摩斯,图特摩斯打开信卷浏览完毕后,命迪耶取来纸笔和封蜡,然后快速书写完一封信件,用蜡封好,交给来送信的人,让其将这封信送回给霍尔。

送信的人离开后,图特摩斯对迪耶说:“我命你速派人告知吉萨阿蒙神庙,明日我将前往,祭拜阿蒙神,为阿蒙神护佑我军得胜凯旋之恩致以感谢。”图特摩斯停顿片刻,继续道:“城中百姓皆可到神庙观摩祭拜仪式,神庙不得阻拦。”

“臣遵命。”迪耶躬身回应。

图特摩斯从书房回到孟斐斯总督府为他安排的房间,玫伊已经在此等候。见玫伊神色略显焦急,图特摩斯将刚才在书房与迪耶的对话告诉了玫伊。

“陛下可是要在明日,在神庙举行祭拜仪式时,宣布增设土地律法条例?”玫伊问道。

“正是。”图特摩斯点头道。

“如此重要的事,陛下真的不等到回底比斯与众臣商议之后再下旨吗?”玫伊面露担忧。

“明日先宣布增设这一条,等回底比斯之后再与众臣进一步商讨,对律法进行完善补充。我已经告知霍尔,明日霍尔也在,也算是底比斯众臣的代表。早一日宣布这项补充条例,就能早一日阻断神庙肆意侵吞普通民众土地的行径,也能早一日让那些被强行占去的土地回到百姓手中。人们总认为埃及因神的护佑而存在、因法老而存在,可实际上,埃及是因人民而存在,是那些用双手辛勤耕作的人,让埃及得以生生不息。记得在阿瓦利斯的时候,玫伊曾对我说,不论身份高低,每个人的生命都同样宝贵,所以我现在所说的,你一定能懂。”图特摩斯看着玫伊,认真地说。玫伊愈发感到自己从一开始对图特摩斯的相信就是正确的。

“既然霍尔大人现在不在,那就让我为陛下起草文书,如何?”玫伊又问道。

“霍尔不在,我自己难道连文书都不能起草了吗?”图特摩斯笑着问玫伊。

“我当然知道陛下文武双全,但也想为陛下分忧嘛。那可否让我和陛下一同起草这文书?”

“也好。”图特摩斯温柔回应道。

傍晚时分,神庙在收到总督迪耶的通知后立刻发出布告,见到布告的城中百姓开始奔走相告,期待着明日能够瞻仰这位神之子、上下埃及之守护者、埃及法老的神仪。

第二日清晨,图特摩斯和玫伊在法老亲卫队的护送下从孟斐斯总督府出发,前往吉萨的阿蒙神庙。霍尔带着雅米洛,也从吉萨总管府出发前往神庙,索普特蹑手蹑脚地跟随着霍尔。

想要来一睹法老神威之姿的百姓早已从神庙内排到神庙大门十里之外,将神庙的大门围了数十层。

图特摩斯与玫伊,同霍尔他们,在神庙大门前的神道最外侧汇合,然后一起走上神道。见到法老的队伍,在此等候的百姓们在神仆们的引导下向两侧排开,为法老的队伍让行,在法老经过面前时,纷纷跪地俯首。

埃及的神庙并非供众人聚集、祈祷的普通寺庙,而是神在凡世的住所,是人间与神界相通的地方,因此,百姓很难有这样的机会,既能接近神明,又能瞻仰神明在人间的代表——法老。图特摩斯此举,是极不传统的。

宽大的神道两侧分别矗立着三十二座巨大的狮身羊首的公羊雕像,象征着阿蒙神之力的一座座狮身羊首神像在清晨的阳光下无比肃穆威严,足足有三百米长的神道直通向神庙恢弘的大门。

吉萨阿蒙神庙大祭司费卡布,带着一众僧侣、神侍、神仆,在神道尽头的神庙大门迎接图特摩斯一行人。图特摩斯一行人在神庙门前下马,将所乘马匹全部交给神仆后,随大祭司费卡布步行进入神庙,在神庙内等待的百姓也在神仆们的指引下,为法老一行人让出主道,然后跪地叩拜。

神庙的主殿被上百根六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巨柱环绕,柱上满布的浮雕讲述着埃及神话史诗与前代先祖们开疆拓土、护佑人民的历史故事。

“伟大的阿蒙神,世间万物的创造者,天地的主人,日升月落的掌控者,一切神明与凡人的统治者,愿您永久地护佑埃及,护佑这片土地,护佑这里的人。愿您保佑伟大的法老。击退一切敌人,保佑他长久而稳固地统治埃及的土地,在您之神力的护佑下,如太阳般永不坠落,如星般永恒闪耀在埃及的夜空。而伟大的法老和这里人民,将永远爱戴您、侍奉您,使您那神之光芒,永不蒙尘。”

大祭司带领众神侍高声吟唱着祝祷之诗。

祭拜仪式结束后,图特摩斯来到众人面前,掷地有声地宣布道:“即日起,埃及境内土地律法增设如下条例:凡参军者分得土地,在其身死后,其家人仍可享有对该土地的耕种与收割等权利,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侵吞、强占。违此律令者,杖二十,监禁三年,罚没半数财产。以不正当理由侵占他人土地者,应即刻归还。”在殿外百姓带着惊讶与欣喜又小心翼翼地窃窃私语、大祭司费卡布难以置信的满脸诧异和索普特头也不敢抬的沉默中,图特摩斯继续道:“敬阿蒙神佑我埃及子民之恩,愿埃及人永久有水可饮、有田可耕、有粮可收,长荣不息,如此,则可以最盛之礼侍奉于神。”

在殿前望不到边际的人群中,那位老妇人和那个女孩也在其中,她们正伸手抹着脸上因感激和庆幸留下的泪水。

玫伊站在图特摩斯左侧,用欣慰而又温情的目光看向他,霍尔站在右侧,平静如水的脸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容。

费卡布眼中闪过一缕旁人无法察觉的阴黠,随即便带领众僧侣、神侍、神仆向图特摩斯躬身行礼,表示谨遵旨意。

目送图特摩斯一行人离开后,今日聚集在此的百姓才陆续从神庙离去。

紧跟在费卡布身旁的一个神侍道:“陛下这是存心要和咱们作对啊。还真是雷霆手腕,连商量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宣布律令,可见他完全不把神庙放在眼里。而这律令中又只字未提神庙,让咱们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真是有手段。”费卡布闻言,轻蔑地说:“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才当了几天埃及的法老,就真把自己当神了吗。别忘了,埃及王权从来都离不开神庙的支持,神庙可以扶一个法老上位,也可以将一个法老从王位上推下去。”停顿片刻,又道:“他如此行事,得罪的可不止我们,有的是人会帮我们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