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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少年映竹

姜彧知被浴酒鞭刑打得卧床不起,险中求生保住性命,在大夫医治下沉沉昏睡。

期间,匪隐从大夫那了解了姜彧知的具体病情,心知无性命之忧,方沉重的太息一声。

大手一招,眉头压眼,目仁一寒,吩咐道:“把人带过来。”

把人带过来,带何人?

小土匪们面面相觑,唯有逵二明白其中含义,点了点头,转而对几人道,“去把春犹怜带来,大当家有事与他详谈。”

“是。”

两名土匪得令离去。

半盏茶的时间,眼底晃进一袭绿衣,仿佛竹林倾倒,绿流萦绕。

春犹怜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差点跪摔在地上,他回头瞪了眼背后的土匪,旋身看向匪隐,眸中阴霭重重,僵硬一笑,“大当家呼我前来,是为何事?”

“彧知已无性命之忧。”

“嗯。”

“黑根寨不会无缘无故收留外人,今日你便出寨。”匪隐端起一旁冰纹茶盏,刮刮杯面浮沉的茶叶,头也不抬。

“多谢大当家。”春犹怜喉头鼓动,遍体麻木。

“你不想见见彧知伤势如何?”匪隐冷冷笑道。

“不必知道。”春犹怜眸色深沉,略略停顿片刻,“大当家不是想我离他越远越好吗?”

“你明白就好。”

匪隐并不想多与春犹怜呈口舌之快,茶盏重重敲在桌案上,溅射出几滴水渍。

逵二对一个小土匪使眼色,不时便见一人捧了一托盘来,盘上单有一只白瓷酒杓,杓中黑水粼粼,死气飒飒。

逵二嘴唇蠕动几下,唇齿大张,一声薄笑,对春犹怜指了指那杯黑色的酒,“春公子,若要出寨,饮下这杯周公酒,醒来便能在黑根山外,到时候你回你的风春台,与黑根山众人,特别是少当家再无任何瓜葛。”

春犹怜初入黑根寨时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一路上呼吸微弱形同半死之人,他对如何入山,如何入寨一概不知,黑根寨明白这一点,保险起见,让春犹怜离开山寨自然不可能睁着大眼清醒的出去,喝一杯药酒,无可厚非。

只怕,这酒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如果是杯毒酒,又当如何?

春犹怜喉珠轻颤,五指紧握成拳,指甲嵌入皮肉,敛眸忖度一阵,夺过周公酒斜杯入喉,酒水滑下腹部,不过几秒时间,神识荡漾模糊,身体软绵无力,脚下一空朝后仰去。

酒杓应声碎裂,狼藉遍野,绿袍蹁跹,翻转在初晨的罅光里,像蝴蝶未能破茧的濒死挣扎。

匪隐微而侧头,一手支着下巴面色阴冷的凝望春犹怜,眼神令人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人的一生会喝很多次酒,不同时期不同地点,和不同的人,春犹怜每一次喝酒都那般身不由己,不合时宜。

谁人能知,他是最厌恶酒水,最厌恶逢迎,最厌恶那声色之地。

犹记得第一次饮酒正满十五年华,他在风春台呆了十年,衣食住行皆往头牌仪公子的方向归宿,初次饮酒便初次售卖自己,那一天,他从风春台跑了,跑到一处荒野,上下无路,一心求死。

也就是那一天,他遇见了一位小土匪,他遇见了五年前的姜彧知。

五年前的事情他从来不曾忘记,从来不曾忘记,只不过不敢常常回忆罢了。

年仅十五的姜彧知身高比如今缩了一截,戴着绒绒的兽毛帽子来去胜风,箭步如飞,笑靥朗朗,完全没有一丝土匪气息。

那一天是姜彧知初次跑出黑根寨,初次离开黑根山到了一个他从未涉及过的新鲜地方,他吃,他喝,他玩,他比兔子跑得还快,当时的链子和其他小土匪根本寻不见他的踪迹。

姜彧知在外疯了二天,大包小包买了些平民百姓爱吃的零嘴儿,打算拿回黑根寨给匪隐和浣愁妹妹吃,当然,少不了要分享给爱操心操肺的链子。

他一面哼着歌,一面嚼着糖油烙饼,走在通往黑根山的崎岖山路上,小黑锦靴晃出虚影。

走了半刻,眼里突闪了一茏红光,怔忡一秒,他发现了一处红艳艳的野果子树,上面缀了累累的硕果,飘香十里。

华盖倾斜的树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成熟的山楂,一颗一颗挂在半空,逗人流涎,引人采撷。

姜彧知这人有个毛病,不太嗜甜,反而极其爱酸,山楂酸杏什么的他是看见了就走不动道。

不顾及背后的大包小包,他扒开荒芜野草朝那棵老山楂树走去。

甩下身上的包裹,最后一口糖油烙饼囫囵咽下,拍了拍手,往回退了几步,脚底板一刹,朝前奔跃而起,猴子一般蹿上树,笑意盎然的攀着枝丫,心里琢磨着多摘些回去整蛊让链子吃。

链子最怕吃酸的东西,小诡计在肚子里慢慢成形,两只手掌可没讨闲,一刻不停的向兜里塞,直把肚子前面都塞得鼓鼓囊囊的。

故意逮过一个半青不红的山楂,张嘴一咬,好地道的酸苦,猛烈劲儿直接把小土匪的眼泪给酸飚出来,常人肯定会大手一甩把这破山楂有多远扔多远。

但姜彧知没这个觉悟,他反倒觉着捡到宝了,把这山楂连核丢嘴里嚼了,一边嚼得面目扭曲,一边捻过另一个要塞嘴里。

正当他吃得不亦乐乎,突然听见一阵低低的几不可闻的人语,从下方飘来,悠绵幽长。

“君子浩海之气,不胜其大,小人自……”

以姜彧知跨坐在树干上的方向望过去,能瞧见一湾小水潭,潭边水草芦苇横陈,围起了一挂小碧帘,朦脓之间仿佛有人影在动。

水潭旁多了一掠不同于芦苇野草的绿影。

姜彧知伸长脖子费力去瞅,但见一少年背对而跪,手里拿着类似竹枝的事物在土壤上写写画画,头埋得极低,嘴里念念有词,恰如瀑布的黑发将面容遮蔽,看不见一点容貌。

姜彧知心里泛起涟漪,好奇心驱使下他觉得山楂树的山楂果子没有眼前这人吸引他。

他初次出寨,摸了点匪隐的银两傍身,连链子都没有招呼上便在外面独自一人野了两天两夜,心知回去定然少不了一顿收拾,与其这么快回去挨揍,不如再浪上几浪。

他想认识这个绿衣服的人,他觉得,或许这个人会是他在黑根山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自从有清醒意识,姜彧知一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底的黑根寨,那里的天那里的日那里的月只能从特定的位置和角度,选一块能罅漏地面光亮的地方才能真实的感受到,在他的记忆里,山外的人总是带有一种莫名的新奇。

匆匆摘了几把山楂果,准备跳下树去跟人打招呼,谁料手里的果子还没装好,不远处的绿影站起身来,弯腰脱去一双白鞋,一步步朝水潭走去。

姜彧知瞪大眸眼,他小时候听过一些传奇话本,有些求死之人若要投湖定会褪去鞋袜,以示自己死在此处。

难不成眼前之人一心求死?

一念掠过,姜彧知来不及慢慢思忖,就着手心的几颗山楂果,使出蛮力对着那人的后脑勺掷去,不枉费他幼时就在决武校场摸爬滚打,练的小功夫也是可圈可点。

两颗山楂果准确无误的敲在绿衣少年脑后,不知是否力度过于大,对方脚下一歪迅疾得面朝水潭倒了下去。

姜彧知吓得身形一顿,两根粗眉扭在一起,疯了一般从树上跳下,跨步冲了过去,惯性过大他一跟头栽在水里,把少年越挤越远,水面没过两人的胸口,姜彧知慌忙不迭从水里拔出脑袋,脑门上敷了一层腥臭的河泥。

他一心只想着救人,眯着眼防止泥水钻进眼珠,两手扑腾去抱对方,嘴里急嚷道:“拉住我的手,拉我的手!”

对方仿佛被吓到了,扑腾几下才勉强抓住姜彧知的手。

姜彧知两条腿在水下游荡,一手抹了把脸,另一只手刚好被对方紧紧拉着,他抬起眸子,这才看清对面的相貌。

对方一手拽着水潭边的芦苇,一手牵着姜彧知的手,正冷静的凝视着眼前的小土匪。

小土匪呆了,满脸泥污的呆了。

姜彧知对天发誓,他从来没有见过世界上有如此貌美出尘的人,肌滑似水,发黑比墨,红唇润泽,一双多情秋波眼嗔喜难辨,冥冥之中给人一种孤寂绝望感。

这种空洞的绝望感宛如一把箭矢般直射过来,射进姜彧知心口,任使千百种方法,亦无法从体内逼出。

说来可笑,小水潭的水不过刚好没到两人胸口,只要不乱动是可以站在水底的,两人就那样手拉着手,一言不发的望着对方。

姜彧知下意识咽了口焦灼的唾沫,略略偏过脸,手上不自觉捏捏少年的手掌,一时半刻不知说些什么。

天知道他黑根山的少当家姜彧知可从来不是沉闷无趣之人,随便从哪提溜过来一个人,他不跟人唠上几天几夜,誓不罢休。

怎的今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这可不是他黑根山少当家的作风。

刚刚跳下树准备干什么?哦,准备救人,救谁?救眼前这个美人……

什么,怎么能喊得如此轻浮!

他就是单纯的想救人,不能因为一副绝色皮囊就玷污自己的初衷啊!

想起正事,姜彧知话匣子就摔开了,手腕劲力一扯,把少年拉得更近些,“先上去。你有什么伤心事都可以告诉我,不要年纪轻轻就要求死。”

“……”

绿衣少年眸仁黯淡,并不作答。

两人一起迈脚走了几步,脸色皆如死灰。

小小水潭不可貌相,潭面平如明镜,水深不到一人高,诡异得是潭地稀泥厚重,稍微一动身体就不住的陷下去,难以自拔。

“别动!”

姜彧知攥紧少年的手,临危不乱的吩咐道,“这下面是泥沼,越动陷得越深,此时切忌慌不择路。”

他眼神示意对方把另一只手给他,轻声道,“抱着我,等下千万不要松手。”

少年一声不吭默默照做。

姜彧知腾出一只手拔出腰间的鎏金飞流断喉刃使劲插在岸边,险在水下泥沼只没了两人的双脚,活动机会还大,他憋足了十几年的功力,气沉丹田,抱紧对方脚下狠狠一踢,借着刀刃的劲儿把腿拔了出来,在水底游荡几番猛的将少年率先甩上岸,自己紧跟着跳上来。

上了岸,先检查一下鎏金飞流断喉刃还健在否,查看无恙,方回头对少年道,“为什么要自杀?你看起来与我并没有差多少岁,何以想不开,你知不知道适才……”

“自杀?”绿衣少年撩起眼帘,不紧不慢扫姜彧知一眼,语气漠然,“死给何人看?”

音似碎玉落地,清脆盈耳,婉转动听。

“你怎能如此说话,活着总比死了好。”

“活着,你以为谁活着都很舒坦吗?”

少年目光看向远处,远处黛黑苍翠,群山万壑绵延无休,冷笑几声,嘴硬道,“我并未想死。”

“那你为何投湖?虽然是一处小水潭,但你也瞧见下面玄机密布,我与你险些没命。”姜彧知后知后觉发现眼前的人浑身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流,无论说什么对方都是回应不痛不痒的冷漠。

“是你自己要来救。”

绿衣少年的眼神落在水潭上,一眨不眨。

姜彧知按捺心中别扭滋味,跟随着视线望去,这一瞧,才明白其中缘由。

水潭上飘了浸湿的一卷纸,纸上黑墨淋漓已然看不清写了什么,纸张半浮半沉,不多时便会完全落进水里。

“你要捡它?它可是很重要?”

姜彧知抹了抹眼睛周围干裂的泥土,回头看对方,心底在思虑要不要帮忙捡回来。

“看过了,父亲的书信,既已看过,何必再在意那张纸呢?”少年坐在草地上,一点不因衣物湿了而难受,抱着双膝偏头注视姜彧知。

半晌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此处人少,你为何突然出现?”

姜彧知自然不可能说自己是住在这山底下面的土匪少当家,愕然一秒,脑里白光一闪,指指少年身后的那棵山楂树,应变极快,“你看,山楂果熟透了,你吃吗?我去给你摘。”

少年并没有随着姜彧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仍旧抱着膝盖,眼里洇满晶莹水光。

姜彧知见不得人哭,见不得貌美之人哭。

他也跟着一屁股坐地上,肩膀靠着少年,眼一瞥扫见地面上用竹枝写出来的话。

“君子浩海之气——”姜彧知启唇念了出来,念完竟见少年已经泪流满面,眼肿如核,一时手足无措,心神激荡。

“你为何哭?”

“世人皆有哭的权利,我当然可以哭,我思念我的父亲,然而我却见不到他。我在这里痛苦求生,他在何处等我去寻呢?”

绿衣少年仿佛初次逮着人可以吐露心声,悲从中来,哽咽道。

“你与你父亲怎么不在一起?”

“世事难料,悲欢离合,一切不由自己做主的。”

“你别哭,其实你也不错,知道父亲是谁。我呢?有父亲……但是他告诉我他不是我生父,所以我还没见过我的生身父亲,这样的话,我跟着你一起哭好吗?”姜彧知强自欢笑,凑近少年,眉目温柔,用玩笑的话遮掩内心寂寥。

姜彧知的一席话让少年的泪水有一刻间凝滞,他呆望着姜彧知,声音泛着涟漪,“你与我不同,盛朝只手遮天,世道人心难以看清,每个人所承受的,所接触的不可同语。”

“你这话说得我不明白了。”姜彧知呆愣愣的瞅着少年,挠挠头,狐疑不解。

“没什么明白不明白,不过是君子受小人所辱,痛不欲生罢了。”

“那你是君子吗?”

“我想当君子。”

少年的目黑过漆墨,瞳仁端正不动,字字铿锵。

姜彧知怔忡,眼前少年的表情十分笃定,坚毅不屈,不觉间竟被其所震撼。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然,随口接下去,“那,君子之意何解?”

“君子之意无法固一解释。依我而言,活在世间能做到忧患家国,问心无愧,独善其身,德行高雅,文采斐然,不戕害他人,不枉做小人,不成人之恶,不残暴杀伐,不迷失自我,方可称为君子。”

“我也想当君子,作君子固然比作小人好罢,不过你方才说的文采斐然倒是难住我了——哦对了,我叫姜彧知,字荣豫,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姜彧知并不知道当时自己处于土匪之位,土匪占了好几条与君子相违悖的点,却款款而谈,阔论君子,何其有趣。

“……尤绿卿,字映竹。”尤绿卿有一刻恍惚,良久苦笑道。

“绿卿,你的名字极好听,那我以后便唤你绿卿了。可好?”

尤绿卿不露声色,不作应答。

“你就叫我彧知。”

“不叫。”

“……”

小土匪屡屡被人所忽视冷落,撅撅嘴,从肚子处掏了几颗被潭水浸泡过的红绿相间的山楂果子,小手一抖,一颗山楂钻入嘴里。

牙齿相咬,酸涩的汁水迸溅开,五官随即马不停蹄跳起了相应的舞蹈。

尤绿卿抿紧嘴唇,拿黑眸瞭了一瞬,眯细媚眼,奇道,“你竟不怕酸?”

“你也来一个?”姜彧知把手递过去,手心盘踞几颗红绿的熟山楂。

尤绿卿缄默不言,挑了一颗稍微红点的山楂,拿袖子擦擦,咬下一口,脸颊五官骤然扭曲在一起,他欲吐出来,山楂果肉却被封印一般嵌在嘴里出不去。

一只手赫然捂住他的嘴巴,耳畔响起得逞的笑声,豪放不羁,悦耳朗朗。

“你别吐啊,这山楂果酸苦不已,肯定不好吃,可是先酸后甜不就好吃了?”

小土匪仍捂着对方的嘴,摇头晃脑高谈阔论起来,“常言有先苦后甜之义,若我说有先酸后甜也并非不可。你得先受了酸苦,才能品味弥贵的清甜。如此,所有的酸所有的苦,都不足以与甜相比,这不是比直接的甜更加使人铭记于心呢?”

尤绿卿背脊挺直,喉咙一滑,将欲吐而出的果肉咽下,他恍然发觉眼前穿得粗犷无比不伦不类的少年不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他也有睿智之处,有他独特的想法。

姜彧知的话看似在说山楂,实则在论人生,先酸后甜,不就是让他先忍受现下的酸苦,日后方能得到绝佳的甜。

小土匪在劝他勿要再次轻生,勿要丢弃性命,勿要,失去翻盘的机会。

尤绿卿永远都没有告诉姜彧知,除了父母以外,只有姜彧知一人唤他名字,绿卿,绿卿,尤绿卿。旁人都叫他春犹怜,春公子,怜儿,可是谁又知道,他只是尤绿卿,他不要当春犹怜,他从来都不是春犹怜。

为了以后的甜,他得忍受酸苦啊。

这一忍,就又忍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