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滢委屈啊，自己明明站在门边，哪里堵门了。
她一回头，就见凶她还推她那人高她半头，小头小脸，双颊稍稍有点婴儿肥，面显稚气，没化妆，栗橙色披肩大长卷映着雪白肤色，就像个真人芭比。
来人一手推开她就往里走，嘴里还低声骂：“沃夫开染坊……”
岑滢明白过来，错愕，她竟然敢当面骂曹会阑……
庄晓莼头低得不见脸。
曹会阑脸上绿意盎然。
气氛十分冻人。
岑滢强行让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低头走向座位，抓起早上喝完忘扔的空酸奶瓶，空吸两口以掩饰闪闪发光的尴尬。
曹会阑从后面走来拍拍她的肩，“喝奶好啊！喝什么补什么。”
岑滢顿时心肝脾肺肾都快吐出来，忙把瓶子一丢，打开电脑装勤奋。
“你是——哦，樊梵吧？”
曹会阑的脸从死绿到开出花来耗时不到两秒。
他歪头又看了看烟嗓小姐，摆手招呼刚进来的何谷和毕子慧。
“来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组新来的樊梵。”
樊梵一抬手，躲开曹会阑伸过来拉她的手。
然后，眼珠一翻把众人扫了一遍，径自走到岑滢后面的空位横着坐下，翘起二郎腿，一只手肘搭着桌沿，另一只搭在椅子扶手上，开始扒拉手机。
曹会阑也就愣了一秒，就双手一拍，笑着招呼大家鼓掌欢迎。
大家也就稀稀拉拉配合拍了几下巴掌，眼神飞舞讨论曹会阑今天宽容得不正常。
樊梵连头也没抬一下。
*
第三稿修改的时候，岑滢发现自己的工作量增加了，一些之前不是她负责的部分也分给她改。
庄晓莼欲止又言：“你们有没有发现，曹老师最近很喜欢问毕姐姐的意见，她都快成代言人了，不会是把她的工作分给我们了吧？”
“师父喜欢小白龙可以理解，别累我们呀！”何谷说。
庄晓莼又说：“听说毕姐姐动过刀的，还以为她天生丽质呢。”
何谷转着笔摇头撇嘴，“你们女人真是奇怪，肯为漂亮吃各种苦，就是不肯为学本事吃苦。”
庄晓莼剜他一眼，“岑滢，你觉得呢？”
岑滢不大习惯背后说人闲话，斟酌了一下：“她可能开朗，曹老师似乎，是更欣赏她一些......”
庄晓莼翻白眼：“你个老好人！”
何谷大拇指一竖，“沙师妹果然任劳任怨。”
说完两人同时回头望望一声不发的樊梵，互相挤眉弄眼。
岑滢早听他们私下说，樊梵不像正经来干活的，肯定是关系户，跟着他们悄偏头一瞥。
就见樊梵抱着手，低着头，脸上挂着“好无聊”的表情。
回过头来继续敲键盘，就听背后似冷笑，半清不楚说：“假忙。”
岑滢以为是说她装忙，犹豫该不该回应，就听后面又传来四个字：“睁眼儿瞎。”
岑滢脑子里像通了电，恍然明白她说的是“假盲”。
她是在说组里的人“假盲”。
这个组不教人进步，还骚扰组员。问题明明摆在那里，大家却扯拉闲事，都假装看不见。
岑滢也上网搜过怎么应对职场骚扰，建议大都是“举报”。
可她一没证据，二不能丢了这份工作。举报对曹会阑是不痛不痒，对她却是毁灭性打击。
她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只有躲。
当天晚上，全组人加班到晚上九点多，终于改完第一幕。
曹会阑揉着眉心说：“辛苦一天，大家先休息吧，我和子慧再过一遍。”
三个人目光开会，曹会阑这是良心大爆发啊……
急忙十万声曹老师辛苦，背包赶紧走人。
来到电梯口，还没等到电梯开门，何谷电话响了。只见他一通点头，挂了电话告诉大家，师父让他们回组里继续改稿。
所有人摸不着头脑。
踏进门，岑滢就感觉到气氛诡异。
毕子慧脸别在一边，骨朵儿着嘴。
曹会阑阴沉着脸，只说“大家再辛苦一下。”
一晚上，曹会阑说话声音杠杠的，也不骂人，脸底子透着一抹黑。
毕子慧到结束都没说一句话，也不看人。
出了组，自己就先走了。
“今晚上怎么回事啊？”庄晓莼悄声说。
“我猜是慧同志想借曹师傅往上爬，圈里这种女的太多了。曹单独留下她增进感情，结果毕还看不上。曹不过是个刚冒出点头的编剧，毕肯定觉得自己跟他亏了。可男人哪是一点小甜头能满足的，与狼共舞，狼岂会只跳跳舞，狼是要吃你！”
何谷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音量陡增，做了一个狼扑的动作，吓得庄晓莼尖叫往岑滢身上扑。
岑滢倒被她吓得不轻。
何谷一脸高深莫测：“娱乐圈遍地都是诱惑，就看你敢不敢捡，你们女人得天独厚，机会更多。”
“那你也可以捡啊！”庄晓莼说。
何谷嬉皮笑脸：“就我的才华，哪用得上拼脸。”
忽然听樊梵冷笑：“你哪用拼脸，你都不要脸了，哪来的脸拼！你要得意了，也是个祸害人渣！”
三人都惊异，樊梵今天居然理人了。
何谷不以为意：“哪个男人不想占有更多女人，这是原始本能，不然男人奋斗的动力何来？你们崇拜的大老板，战利品都可以开博览会了。不过大老板就是大老板，风流，也言而有信。”
岑滢才明白过来那天在片场房荟潆说的捷径。
暗自摇摇头，一笑了之。
“他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樊梵的愤怒让大家有些意外。她这个年纪，似乎不该是大老板的粉丝。
何谷又嬉皮笑脸，“你喜欢大老板啊？”
“只有你这种joke、pervert，才会恶意中伤自己永远追不上的同类！”樊梵说完甩头就走。
何谷讪讪，“小梵梵还生气了……”
岑滢没心思关心别人的八卦，默默祷告：老天爷啊！让我换个组吧。
这晚之后，组里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据何谷统计，曹会阑发脾气的频率翻了一番。
庄晓莼说火力值也涨了。
岑滢对火力值变化体会不深，只觉得曹会阑的无名火多了。
难不成是因为，平时火药筒子大都炸在了自己身上？
毕子慧则一夜之间失声。
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曹会阑无处不在的火药引子。
一周后，毕子慧没再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
三八节这天，公司在郊区基地办团建。
岑滢正在台子上烧烤架旁边帮忙递串儿，听见有人欢天喜地喊：“霍总来了！”
她看过去，果然是霍庆，前呼后拥，排场甚大。
青灰西服，墨镜，冷脸，走路挺挺的，距人三千里之外的样子。
平时也见不着，众人一窝蜂往前凑，夹道欢迎。
曹会阑正举着手机，把屏幕当镜子在数为数不多的头发：“何谷，你知道男人和公猴的区别吗？”
何谷正烤串，被油烟熏得睁不开眼，一边忙扇烟，一边忙答：“男人比公猴聪明？”
“公猴的尾巴长在后面……”
何谷失声爆笑。
岑滢眉头缩紧，脸倏然通红，低头整理烤串假装没听见。
抬头望一眼，就见霍庆朝这边转过头来。
她看不见墨镜背后那双眼睛，却莫名觉得那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一紧张，慌手慌脚跳下台子，躲到一棵树后面去。
餐会开始，岑滢端了一盒烤串，一个人低头坐在僻静处的轮胎秋千上。
边摇，边吃串，边叹气。
什么时候才能换个组……
一张餐巾纸掉下来，正正挂在她端餐盒的左小臂上。
“谢——”岑滢客气的话没说完，一条青灰长背影已经走过去。
岑滢缓过神来，觉得自己一定看错了。
伸牙叼住烤串签子，腾出手来拿餐巾纸擦眼睛，就见里层纸面上一串手写数字。
岑滢愣怔了一会儿，数一数正好十一位，瞳孔一震，肾上腺素就飙上珠穆朗玛峰去了。
她一把捏住纸巾往包里塞，直觉要丢到出租屋的垃圾桶才安全。
左右扫瞄有没有人发现，心乱得就像自己做了贼。
*
第二天中午，岑滢在食堂吃饭，左等右等不见张自珂，就听见旁边人说：“你有没有把钱放在张自珂她男朋友公司？听说外宣部有人去退钱，退不出来了……”
岑滢脑袋一嗡，忙拨张自珂的电话，无人接听。
她顾不上吃饭，往财务部跑。
跑到门口，挤不进去。
都是来退钱的。
“有两家大企业没有按期还款，最近资金有点紧张，大家不用担心，企业都有抵押，实在不行会把抵押变现还给大家。”
张自珂脸涨得通红，语气依然细软温和。
岑滢还是觉得她不像骗子。
可自己的钱会不会拿不回来，她不敢多想。
有人喊了一声：“公司都跑了，你们还信她！”
十几个人围上去拉扯张自珂。
岑滢顾不上，跟着另一拨人跑到理财公司。
玻璃门碎成了一地渣渣，一把大锁形同虚设，楼梯上都是废纸和垃圾。
有人骂着跑上去，又骂着跑下来，坐在门口哭。
岑滢看着他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打电话给张自珂，想问问还有什么办法。
就听张自珂在电话里哭得接不上气：“我男朋友跑了，我的钱也被骗了，岑滢，我不是想骗你的......”
岑滢什么也听不见。
她瘫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仰头望着高楼间早春灰白的一小方天空，忽然想起早上来的地铁上，对面的人在看一本叫《墨菲定律》的书。
路程漫长，她无聊地在手机上搜了一下这四个字。
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它总会发生。
似乎一切都从那个圣诞节开始变坏。
坏的速度，坏得这么前仆后继，超过了她能预想到的所有。
事情闹出来，公司把张自珂开了，走的时候抹着眼泪鞠躬说钱一定会还给大家。
最终还是起诉到法院。
官司打赢了，她男朋友找不到人，她没有资产无法执行。
有人说让她去坐牢，有人说坐牢了钱更拿不回来。
债主被欠债的的逼得走投无路，都很沮丧。
之后张自珂退了群，电话也打不通了。
*
接连几天，岑滢精神恍惚，中午在食堂吃到残羹，才想起张自珂不会来了。
那个消费习惯迥异，却和她一样会脸红，让她唯一觉得亲近自在的朋友，消失了。
地铁站早高峰，排队的人转出山路四十八弯。
地铁来了三班，岑滢还是挤不上去。
第四班地铁，岑滢终于被人流顶上去。
身后人潮一涌，她整个人被拍在对门上。
前面从脸到膝盖和玻璃门如胶似漆。
后面肘对肘，臀贴臀，对陌生人的体温和身型了如指掌。
旁边的人踩到脚，开始吵架。
岑滢被人踩了一下，没心情吵，知道自己也不擅长吵架，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她脸贴着门，看着站台上那些没挤上车的人，有一瞬庆幸。
忽然想自己在他们眼中是多狼狈的样子，深深挫败。
不禁想在DS的时候，步行十五分钟就到公司，哪用这样挤地铁。
想了个开头，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车到站，岑滢还没挤到门边车已经开动，眼睁睁过站。
车厢里混合着铁轨机油和早餐发酵的味道，岑滢渐渐感觉头晕恶心。
一转弯，扶手从掌心松脱出去，双脚飞离地面，她整个人就像上了个没底的轿子，被架空在车厢里四处游动，惊恐万分，居然没有摔倒。
下一站，岑滢终于被人流推到站台。
舒一口气，拿镜子出来整理蓬头散发。
看见一起下车的一个人，挤掉一只鞋在车上，想去捡已经不可能。淡定从包里掏出另外一双鞋穿上，已是颇有经验。
岑滢庆幸自己只是得往回走一站。
出了站口，她把地铁卡收回钱夹，发现钱夹不在包里。
站定回想，确定今天没有把钱夹落在出租房。
一身冷汗冒出来。
扶梯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尽头是一片白茫茫的光。
那是早春冒着寒气的晨光。
岑滢一瞬觉得，自己再没有力气走到那里去了。
她在站口瘫坐一阵，打电话到公司请半天假，到派出所办临时身份证，又到银行柜台挂失。
从银行出来，正恍恍惚惚往公司走，她的电话响起来：“我公司开展回馈大抽奖活动，恭喜您抽中一万元大奖……”
岑滢百感攻心，我中奖......中霉运、中蛊还差不多——
她呆怔了一下，右手还保持着惯性举在耳边，耳廓有点被什么尖锐刮过的疼。
刚刚她在接电话——
我的手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