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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闱

天色昏昏,雨点急促地敲击阆京酒肆的琉璃素瓦。些许雨丝从花格木窗间漏进,慢慢浸潮了床头的实木桌。

只见桌案旁卷成一团的帘子簌簌垂下,忽然钻出半颗乱蓬蓬的杂毛脑袋来,撞开床边纱帘的一角。随即便听一声哀嚎:“姣娘子!我的靴子干了没有?”

酒家老板娘童姣正在外厅替他晾着湿鞋,听到她这一声吼,回道:“郎君别急,昨夜这雨下得突然,您这一双靴子放在外头被浇得透彻,一时半会儿干不了。”

叶帘堂只得光脚下床漱口洗脸,皱着脸道:“这可糟了,这会儿贡院外头肯定已经围得严严实实,眼下还下着大雨,我再不过去恐怕连门都摸不着。”

童姣替她收好包袱,撇撇嘴:“我瞧呐,怕是老天不想让郎君去科考,才专门下了这么场暴雨,淋了您的鞋子。不如郎君就别去了,待在阆京多快活,小女定然日日好酒伺候。”

叶帘堂拢好发髻,一咬牙将脚蹬进湿漉漉的靴子中,眯眼道:“您这话说得轻松,到时我老娘找来打我,娘子来替我受着?”语罢,她哼笑一声,背起小包袱便向门外跑。

“门口斜了把伞,您拿好。”童姣的笑声落在身后,“……郎君若是考中了,小女为郎君摆酒席。”

大周春闱,那可是国家三年一度选拔人才的重要途径,是各类才子大家的征战地。叶帘堂深知凭着自己那点小聪明是上不了榜的,只求自己答卷谨慎些,别写了什么不该写的累及家人。

想起家人,叶帘堂默默叹气。

她那个担任知府的便宜老爹只有她哥和她一儿一女。老哥一心从军,临考前竟偷偷跟着军队北上跑了,她爹又最是注重名声,这事传出去不知要闹多少笑话,只得让她来替兄长收拾这个烂摊子。

虽说她小时候也和老哥一起听过课上过学,但她爹娘对她没抱什么期望,只需她替着兄长叶悬逸的名,考上考不上的都随便了。

叶帘堂一听这话,就屁颠屁颠从兖州滚到了阆京,常听课本说古城阆京盛世繁华,她特地前来领略一把这里的风土人情。

至于这第一站嘛,自然是士子们常说的芙蓉酒肆,那里有着名冠阆京的“珍珠红”——糯米酒。

她好奇之下前去捧场,没成想这一捧便走不动道了。酒肆老板娘童姣又爱招呼,常聚三五举子,于此地传花、拍七、猜谜、说笑话、酒牌令。有时闹得晚了,叶帘堂便会于酒肆雅阁留宿。

如此流连了三个月,险些错过了春闱日期。

若是让她老娘知道她春闱前夜不仅留宿酒肆,还差点睡过头,误了时辰进不去贡院,她娘非得拿擀面杖将她的脑壳敲烂了不可。

所以她只好一边咬牙狂奔,一边在心中骂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便宜兄长。

*

叶帘堂在和牢房没什么两样的考房中呆坐。

万幸,她赶上了春闱。不幸的是,她要在这逼仄窄小的好舍里呆上一天。

考试、睡觉、吃喝拉撒,一切都只能在这方寸中解决。

这一刻,叶帘堂才深刻体会到古代最后能成状元的真不是一般人,不仅要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还需要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毅力,吃苦耐劳精神……

待贡院大门“咔擦”一锁,十年寒窗到底成骡子还是马,便要在这狭窄的考室里遛一遛了。叶帘堂点了蜡烛,在豆蔻大的火苗旁叹气。

凭她肚里那点货只够应付学校考试的,放在古代简直就是一半调子睁眼瞎,看都不能看。”

难啊……难……

条件艰苦就算了,令叶帘堂最头疼的便是写文章。

四书五经她上学期间都接触过一些,来之前也临时抱佛脚看了看,翻来覆去就那么些本,绞尽脑汁也是能硬写一点凑凑分数的。

但是写古代的文章……

虽说没人对自己的春闱成绩有期待,但她作为一个在应试教育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学生,考试不能交白卷这句嘱咐早已刻在了她血液里。

叶帘堂支着下巴,脑中忽地闪过什么。

——不如用现代大学生论文的写法来应对这篇“帝王之心”。

只要政治正确,拍拍国家政策的马屁,称赞一下大好河山,不写出什么违背封建时代纲常伦理之类的语句,大概率都不会出什么事。

叶帘堂心里盘算着,备好纸砚,凝神润墨。

不多时,狭窄的考室内只余毛笔落纸的细微声响。

直至斜阳暮色,余辉淡薄。叶帘堂新燃起一株蜡,满意地欣赏着自己洋洋洒洒的大作。

不错不错,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满意地想:“论点鲜明,论证严密,还引用了几处名人名言。蹩脚的文言文体也改了,皇帝的马屁也拍了,这下应该是**不离十了。”

就是她这一手破字……叶帘堂有些汗颜。

乍一看,她这手字像在纸上蜿蜒爬行的小蛇,每一笔都饱含着笨拙与挣扎。

天可怜见,叶帘堂虽然上过几节书法课,但她连字帖临摹都临不工整,更别说自己发挥写上这一整页字。笔杆握断也写不来横平竖直。

做完这一切,叶帘堂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此刻只正满心期待着贡院下锁,自己好重新钻进芙蓉酒肆,趁着临行前再去要壶 “珍珠红”,点首《啰唝曲》。

*

天色渐暗,福安门外矗立着几圈锦绣灯轮,个个都有十丈高。衣以锦绮,饰以金玉,层层都挂着油灯。

待几人踩高将其一盏盏点亮,夜里看去便像是颗流光溢彩的花树。

叶帘堂从客栈沐浴出门,神清气爽的与几名举子小伙伴于阆京西市顺利会师。

大周风气开放,阆京的娘子们不仅化时世妆,还铺得满头翠冠儿,捻金雪柳。个个纤腰微步,光润玉颜。

叶帘堂瞧着新奇,家乡兖州少见如此精致华丽的装扮。

男装穿得久了,她觉得这些衣服首饰怎么看怎么漂亮,决定回乡后也要如此打扮。

当天完全暗下来,家家灯火,处处管弦,西市街道飘满了糖脆饼的油香,那是叶帘堂来阆京后最喜欢的零食,外酥里嫩,食之香脆。

她与好友们一人一盘,在路边停停走走,边吃边聊天。

忽然,街角忽然拐来辆驴车,眼见着避闪不及,驾车的人的急忙扯着缰绳歪过驴头,那驴子脚下趔趄绊了一跤,当即翻了车。

石板路上叮铃咣啷一阵响,叶帘堂睁开眼,原是那一整车的金器银件滚了酒肆前一地。而她慌忙避闪间脚腕一歪,正好摔在其中一个檀木盒子上,下巴磕在坚硬的木头上撞得生痛,一时眼花爬不起来。

车上那人摔得更惨,右半身“哗啦”一声全跌在水坑里,冰得龇牙咧嘴。

一旁扑上来几个侍从,慌忙将那人扶起来,一边撑伞一边为他披上斗篷,也不管地上的器件,反倒“哎呦哎呦”地将人左看看又看看,像是摔着了什么比金银还珍贵的宝贝。

叶帘堂爬起来,揉着下巴往那处看去。原来那宝贝是个十四五岁的小郎君,头戴白笼冠,身着对襟大袖衫,金丝绣线流成片片行云,眉间一点朱砂痣,像是贴着颗玲珑小巧的红玛瑙,仪容清端,整个一潇洒美少年。

只不过这美少年如今裹在斗篷毛茸茸的滚边里,正怒气冲冲瞪着他,双目间满是飞扬的傲气。

叶帘堂见这少年的行头定是非富即贵,心道一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她垂眼看了看满地狼藉,帮忙捡了几件,认怂道:“小公子,您没事吧?”

美少年瞥他一眼,哼道:“你……”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叶帘堂将怀中揣着的物件一股脑放进驴车,语速飞快道:“多谢小公子宽宏大量,在下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语罢,脚步一转便从他面前掠过。

“你管谁叫小公子……不是,喂,站住!谁让你走了——”

叶帘堂充耳不闻,全都当成耳旁风,只管脚下狂奔,待那小公子想追时,早就没了影。

小公子看着满地泡在水坑里的杂什物件,捞起其中一个檀木盒子打开,里头的琉璃樽早就碎成了好几瓣,登时怒道:“知道赔不起,跑得倒快!”

一个随从凑过来道:“殿下息怒,不如让咱家替殿下打听打听那厮性甚名谁,日后塞进东宫做个杂役小仆好好搓磨?”

小公子听了这话,慢慢冷静下来,道:“罢了,今日也是我没看见人才摔了这跤,就当是倒了大霉,叫这碎了的琉璃盏给我挡灾了。”

“哎。”那人恭维道:“常说是玉碎人平安嘛,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第1章 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