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月艰难的睁开眼。
床榻前一个容貌俊美，身着紫袍的男子，丹凤眼瓜子脸，应是有了些年纪，眼角有隐约细纹，压在一颗红色泪痣上，目光热切，声音颤抖的对着他：
“老二啊，你终于醒了，你再不醒，为师也要一起急死了。”
贺明月：“……”
这人是谁，他在哪，为什么要叫他老二？
……不管这是哪，贺明月可太讨厌“老二”这个称呼了。
前一辈子在修仙界，他作为掌门独子兼掌门首徒，刻苦勤勉、努力不辍，却处处被拿来与天赋异禀、后来居上的师弟叶兰舟比较，因为修为始终胜不过对方，被人叫了好多年的“千年老二”。
就连身为掌门的父亲贺尘之，也对他失望不已，而对秀出天际的师弟青眼有加。
“千年老二”，这几个字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夜深人静时每每想起这几个字，他都气得内伤，几乎把床都要锤烂。
……现在又被人叫“老二”。
泪痣美人看他神色不豫，以为他身体又不舒服，一边给他把脉，一边谆谆教诲：
“你这傻孩子，是又为那个潘子睿伤怀？你年纪轻见的人少，根本不懂好赖。那个潘子睿修为普通，空有皮囊，哪里值得你为他要生要死？”
贺明月：“……”
潘子睿，是他认识那个吗？
五灵门掌门关门小弟子潘子睿，他曾经见过一两次的。
所以自己是像话本里那样，重生了？
师父见他不吭声，继续絮絮叨叨：
“……你听师父的话，养好身体，好好修行。等你好起来，为师就给你找个比他好看一万倍的。到时候带出去，岂不比那个小白脸有面子多了？”
贺明月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个师父怎么个意思，是在给自己介绍对象吗，这会不会有点……太不严肃了？
犹豫片刻，在答应和拒绝之间，他选择了发问：
“……比潘子睿好看一万倍，是谁啊？
泪痣美人师父放开他手腕，为他盖好被子：
“脉象平稳，没什么事了，就是神魂还有些不稳，这个得慢慢养。你好好歇着，相亲的事儿等身体好了再说。为师现在就去弄只鸡，晚上给你炖鸡汤，做你最喜欢的鸡汤小馄饨。”
美人师父卷着袖子，开心的走了。
贺明月目送他离开，慢慢坐起身，环顾四周。
这房间不大，也没什么装饰，四面白墙，一桌一椅，一床一柜，十分寒素。
柜子上挂一面镜子，他坐起身，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新面孔。
皮肤苍白，俊秀文弱，一双桃花眼。
单看长相，这少年与自己有个四五分相似，尤其纤薄微抿的薄唇，几乎一模一样——据说长着这种唇形的人，不管外表如何，内心都是一等一的犟种。
只是……为何他会顶着一头泛着紫色长发？还有这耳垂上，怎么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是，是耳钉吗？
贺明月慌了一瞬，下意识将手伸进被子里，想确认下自己现在是男是女？
……男。
他松了口气。
外表什么的……无所谓了，身体该有的都有就好。
就在此时，镜子旁边挂了个绿色的水滴形坠子，忽然闪烁起耀眼的光芒。
贺明月被闪的一闭眼，随即起身将那枚坠子摘下来。
刚拿到手中，坠子上光芒又是一闪，聚成一团。
一个半根手指长的人形盘腿坐在其中，样貌模糊，声音威严，睥睨着有点懵逼的贺明月：
“凡人，报上你的姓名，吾将助你重活一世。”
贺明月：“……在下，贺明月。”
不知为何，光芒中的神尊似乎沉默了片刻：
“……贺明月？难道你是，九仙山掌门之子，贺明月？”
贺明月道：“正是在下。斗胆敢问阁下，是哪一位神尊？”
神尊咳一声，口气高高在上：
“吾的名讳，岂可告知你等凡人？贺明月，吾念在你一心向道，修行拔群，特赐你重生一世，你可愿意？”
“我……真的能重生一世？”贺明月有些不敢相信。
他死后，不知为何，并没有像传说中的投胎转世，也没有升仙或者坠入地狱，而是成为了一个游魂，每日栉风沐雨，不知饥渴寒暑，在这世间四处飘流游荡，不知未来将何去何从。
他也迷茫过，无措过，可是作为一个游魂，始终毫无办法。
现在，他竟然有机会可以重生一世。
生而为人，求生是本能。自己上辈子活在父亲的期待中，活在师门的规矩中，活在他人的眼光中，拼尽了全力，临死之际，才发现人生竟留下了那么多遗憾——
他为了师门，为了师父，为了修为，却始终没有为自己而活过。现在能换个身份再活一次，有何不可？
想到这里，贺明月抬头，对着那尊光芒中的神尊道：
“我愿意。”
神尊道：“若要重生，你还需答应吾三件事。这三件事是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放心，吾不会强人所难，这三件事都会在你能力范围之内。”
贺明月点头答应：“我愿意。”
别说三件事，只要他能做到，三十件又何妨？只要活着喘气，总比飘着强吧？
神尊在光芒中点了点头：
“既如此，你可与吾成契，将血滴入那枚玉坠。”
贺明月拈起手中翠色玉坠，犹豫了一瞬，低头咬破指尖，将血滴入。
玉坠吸尽血红，霎时光芒大盛，无数关于现在这具身体的记忆冲入识海之中——
自己现在所在之处，是个修仙小门派，叫三鹿门。掌门就是刚才的泪痣美人，紫长乐，也是自己的师父。紫长乐是个剑修，为人不拘小节，最大的爱好是……下厨。
紫长乐有弟子四人。大师兄赵玉也是剑修，天赋不错，不过他最大的爱好……是琴棋书画。
三师妹千江海，是唯一一个爱好剑修的弟子，尤其信奉实战出真知，平时东跑西颠，四处挑战对手，很少在家。
四师弟郝吉祥才刚五岁，还没开始引气入体，不过这位最大的爱好……是养小动物。
这几位的行事风格，在贺明月看来多少有点一言难尽，而其中最一言难尽的，则当属自己这具身体，紫明月。
简单来说，这位是个纯纯恋爱脑。
自幼无父母，被紫长乐收养，因为身体孱弱，一直被师门保护的很好，虽然资质很差，但是紫长乐心疼这个二弟子，硬是用丹药给他填了个筑基出来。
不过这位虽然菜，但是胆子大啊，成年后第一次外出游历，就对五灵门的潘子睿一眼钟情，然后就告白了——然后就被拒绝了。
……然后这位就崩溃了，不想活了。
接收完记忆，贺明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师门就是这么个师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仙界门派大大小小，共计“三山四岛七十二门”，其中以“三山”为尊，而三山又以九仙山为首。
作为位列仙界之巅的九仙山的掌门首徒贺明月，对这些门派可谓了如指掌。
但他……完全没听过三鹿门。
换句话说，三鹿门，是个连名字都不配为人知的，不入流的，小小小小的门派。
……挺好的，他安慰自己，虽然师门上下修行全不行，摆烂第一名，但大家起码活的轻松啊！
神尊见他已完成契约，也准备功成身退：
“贺明月，你要收好玉坠，好好孝敬师父友爱师门。若有不轨言行，吾会即刻将你驱离这具身体，望你好自为之。”
说罢，光芒一闪，消失在翠色的坠子中。
贺明月小心的将坠子收起来，就这么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因为神魂不稳，他又休养了一个月才渐渐好起来。
这一个月，他充分感受到了师门的偏爱：调理身体的丹药，师父紫长乐不用钱一样捧过来喂给他。
大师兄赵玉虽然话不多，但每天都会来帮他梳理筋脉、运化丹药，怕他无聊，还把自己珍藏的琴棋书画拿来给他欣赏。
就连四五岁的郝吉祥，也每天抱着那只小奶狗来探望他，还自告奋勇要帮他洗手帕，那可爱又有爱的样子，差点把贺明月萌出一脸血。
虽然师门条件差了点，但是贺明月的新生活轻松又自在，和前世每天凌晨早起练剑、处理繁重的门派事务、管理几千门派弟子、照顾受伤的父亲兼掌门……相比之下，现在的生活简直就是蜜罐子一样。
……只除了一件事，他心里一直惦记始终不能放心。
因此一个月后，感觉神魂与身体融合顺畅后，他第一件事就是下山一趟。
这日清晨，他循着接收的记忆下了山，进了镇子上唯一一家售卖修仙周边物品的钱记杂货铺。
先随便转了转，挑了几张符纸，他才开口同那胡子花白的老板搭话：
“钱掌柜，最近一次仙门大比的排名册有吗？”
仙门大比是修仙界盛事，每次大比之后，承办门派会将排名编印成册，俗称排名榜，发给各门各派。
钱掌柜闻言，在柜台下摸索起来：
“待我给你找找……大比都过去一年了，你要那个做什么……有了，在这呢。”
贺明月接过册子拍了拍灰尘，先看到封面“仙门大比龙虎榜，丙寅年中秋”几个字——
掐指一算，自己竟然已经死了七年了……七年，在这修仙界不算长，但也足够很多事情物是人非了。
贺明月心中感慨，翻开册子第一页的剑修榜，“九仙山，叶兰舟”六个字赫然排在最前。
这个历次大比都排在他前头的名字……光是看到，他都觉得扎心。
他匆匆扫了几眼，又往后翻，一直翻到册子最后一页，是大比各参加的门派和大能的名单。
这页纸上，贺明月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看的名字——
“九仙山掌门，贺尘之”。
看着这个名字，贺明月放下心来。师父能出山参加仙门大比，那就说明他之前的神魂损伤，已经彻底痊愈了。
他之前五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如此，九仙山上的人和事，自己就真的再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一直在拨拉算盘珠子钱掌柜抬头喊住，满脸笑意都掩不住眼底的嫌弃：
“明月小仙师，还有件事请你务必跟紫掌门转达，他前阵子在我这里赊的账，可不能再拖了啊。”
从来没有过欠债体验的前·仙门贵公子贺明月：“……”
再联想起三鹿山上那几间堪称简陋的破屋子……
好的，他知道了，新师门很穷。
回去的路上，贺明月一身轻松，不由自主展望起未来的新生活：练剑，游玩，谈谈恋爱……对了，是不是找个时间先把这一头紫毛染回来比较好？
……不过所有的展望和期待，在看到山脚下那个饱经风吹雨打，油漆斑驳，摇摇欲坠的简陋山门时，戛然而止。
对着这个破烂山门，贺明月再次陷入沉默。
真的……太破了。
修仙者是讲究无欲无求、清心寡欲不假，但来门派拜访的人，道门中人求仙问道也好，普通百姓上门委托解困也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山门，关乎门派脸面，还是要顾一顾的。
而三鹿门这山门……这到底是完全不在乎啊，还是完全没人看？
根据他的观察，大概是……既不在乎，也没人看。
贺明月再次更新了对新师门的印象：不是很穷，而是……穷困潦倒。
他边走着边思索，所以自己第一步，是不是先想办法搞点钱？
正纠结着，余光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山门内的荫凉里倚坐着一个人，一身灰衣，双手抱剑，头顶个毛寸发型，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姿态慵懒落拓。
贺明月盯着那身影看了几眼，玉坠中的记忆浮上脑海，熟悉的称谓下意识就喊了出来：
“……老，老三？”
三鹿门的三弟子，千江海？
可是记忆中可可爱爱的长发小师妹，为何变成了眼前的毛寸少年？！
千江海抬头看到二师兄，立刻吐掉狗尾巴草，跳起来给他一个熊抱：
“明月！”
贺明月对这种热情还有些不太习惯，僵硬了一瞬，才轻轻推了推对方：
“站好了说话。你怎么回来了？还有你这头发——”
“头发？跟人比剑被削掉了半截，就干脆剪短了。”千江海没当回事的摸了摸自己的短毛，龇牙笑道，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大师兄说你最近病了，这次就是回来看看你。你要愿意，就顺便带你逃走。”
贺明月？？
千江海打量了下他迷茫的表情：
“……不会吧，你还不知道师父干的好事？大师兄也没告诉你吗，他都捎信和我说了啊！”
贺明月？？
他那人美心善的师父，不是正在家**汤小馄饨吗？那玉树临风的大师兄，正在修琴谱啊！
千江海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用最温柔的语气，送他一个最响的晴天霹雳：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师父他上次出门打秋风，不知怎么和贺尘之搭上了线，收了人家彩礼，把你卖给九仙山那个叶兰舟，当炉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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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贫困潦倒的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