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婞张开嘴，吐出一连串的泡泡。她抬头往上看，映入眼帘的是流动的蓝色，有悠荡的波纹，还有几束夺目的光柱分散进来。
林婞清晰地知道自己并不会游泳，所以她不可能如此轻松地身处海底，除非——
她被拉入到了梦魇编织的梦境。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但问题在于，她刚从蓝重锦的手中接过方向盘，现在应该在开车才对。
我骟！
林婞急促地吐出一口气，又冒出一连串的泡泡。
要是她真的睡着了，哪怕现在立刻找到梦魇留下的漏洞脱离梦境，祸事也已经酿成。
林婞皱眉，她不相信自己会导致全车人陷入困境，她明明是在精神抖擞时接过方向盘的，绝不可能因为自身原因入睡。
而梦魇也没有使人入睡的能力。那么，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
想到这里，林婞稍稍安下心来，既然是“她”要自己入睡，那现实世界大概率不会出现问题。
解决完最重要的问题，林婞才开始寻找梦魇留下的漏洞。她环顾四周一无所获，于是张开双臂向上游去。幸好在梦境中她可以在海水里来去自如。
还没游多久，她的余光瞥见一团庞大的黑影在向她加速靠近，她紧急转换了方向，可惜与黑影的速度相比无异于蚍蜉撼树。
眼看着黑影越来越近，她心知躲不过，干脆闭上了眼睛。
唰啦——
伴随巨大的破水声，林婞被一头鲸鱼托起浮出水面。她缓缓睁开眼，甩了甩被水浸湿的短发。
万里晴空，蓝天碧海，身下的鲸鱼没有翻滚，稳稳地托举起她。
林婞呼吸着咸涩的海风，伸直双腿，她调整成最舒适的坐姿，看向远方。
远方的山脉绵延不绝，隐约组成一个妇女的轮廓。又几经变幻，山脉——或者说妇女，站了起来。
她巨大的身躯遮天蔽日，每走一步，大海都会随之震荡。她对这这片区域的统治就是如此轻易且绝对。
她只是一步一步走着，速度却极快，大概是步子迈得大的缘故。
眨眼间，她便来到林婞身前，微微俯下身，土地做成的身躯簌簌地落下土块。她面目模糊地靠近，声音清晰得宛如是在林婞的脑内骤然响起。
“林婞，好久不见。”
林婞不卑不亢，在鲸鱼背上站起身：
“好久不见，母神。”
*
林妄也不会游泳。
她在发现自己身处海底的同时，瞬间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窒息感挤压住。她徒劳地挥舞手臂，身体丝毫没有移动。她开始耳鸣，刺耳的拖长的声响贯穿她的两只耳朵，让她头昏脑胀。
就在林妄即将溺死之际，一个巨大的气泡凭空出现，将她吸纳进去。这气泡看上去就像她小时候随意用肥皂水吹成的那种，儿戏一般斑斓。
林妄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撑起身体。她改变姿势坐在气泡中，吃惊于它意外的结实。
待恢复得差不多后，林妄环顾四周，发现越来越多的气泡正向她游来。这些气泡有大有小，几个几个挨得近。看着这奇妙的一幕，林妄恍惚地感觉仿佛真的存在一个看不见的孩童，在面朝她不停地吹向手中的泡泡圈。
最后这些气泡将林妄所处的气泡团团围住，一起带动她向一个方向游去。
林妄适应着这种新奇的体验，她小心翼翼地把手覆在气泡壁上，又将脸也贴过去，目不转睛地注视身边斑斓的气泡流畅地前行。她还看到游过的鱼群都自发地避让这些气泡，像是生怕自身的鱼鳍戳破它们。
没过多久，气泡们停下了。有一个冲天的漩涡阻拦住它们，不断翻搅着海水。
奇怪的是，气泡们只是就此停下，没有受到更多的影响。它们连一丝颤动都无，而除它们以外的所有事物都被漩涡卷入其中。
林妄静静地观看漩涡越卷越大，到最后漩涡渐渐扭曲成一个妇女的轮廓——妇女是海水本身，她的呼吸带动整片海域掀起波澜。
至此，林妄心中有了猜测。她看向妇女：“母神？”
“你好，林妄。”
妇女，或者说母神，她发出的声音并没有掺杂任何可以称为感情的东西，就像是在林妄眼前竖起一块黑板，把字句写在上面，单纯地让林妄知晓字句的存在，仅此而已。
林妄心中不可谓不震撼，来自母神的威压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忏悔，想要细数人生中做过的每一件错事，甚至想要检讨自己曾在小学三年级时为模仿武打明星从楼梯上滑落，事后觉得丢人强忍住屁股痛硬是没跟林婞说。
但她最终没有屈服于这种想法，她抬头看向母神，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本该在接收‘天启’后承担作为母亲责任的女人中间出现叛徒，这代表不是只要生下孩子就拥有成为母亲的资格，不是吗？”
母神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动：“你很有想法，林妄。你和林婞一样，是很有想法的女人。”
林妄猜测母神的话算是夸赞，她头一次接受来自神的夸赞。
跟母神有过交流后，林妄才明白林婞为什么接收过母神的天启，仍然说她并不相信神的存在。原来，林婞所指的不是“神”的客观存在，而是那种对于“神”的崇拜和信仰。林婞不会允许任何人或者神凌驾于自己之上，她不会寄希望于她人的拯救。
林妄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扬起。
而母神庞大的身躯轰鸣着：“你们似乎都认为我做错了。”
母神居然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错了吗？”
林妄敛起笑意，轻轻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不应该由我来评判。我想问你，母神，你究竟是为何存在？”
“我存在是因为我存在。”母神毫不犹豫地答。
母神并不像林妄读过的任何一本描写神的书本里的“神”，她没有在对待人类时流露出“你们是我的创造物”的傲慢，她没有故弄玄虚的神秘，她甚至没有教育人类如何敬畏她。
她的出场很奇妙不假，但她没有伴随圣光或是其它祥瑞出现。她似乎并不需要任何外物傍身，她只是展现出她的自我，融入自然的自我，那就足够强大了。
思及此处，林妄竟察觉到了母神和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这对母神来讲应当是很可悲的，因为和她紧密相连的世界居然在抛弃她。
“这个世界的所有雌性，我与她们血肉相连。我见证自然界的雌性拼搏厮杀，她们啃咬猎物时滴落的鲜血被土地吸纳，我能感受到血的温热。
“我不明白为什么拥有和我最为相近的肉身的人类雌性反而会被第二性欺压。她们为什么会拾起本该由第二性佩戴的繁复的装饰？为什么会刻意避免变得强壮高大？为什么会在不需要繁殖时进行非必要的纳入行为？”
母神的声音开始忽远忽近：“在不理解中，我感到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在被削弱。如果继续下去，我会消失。”
一瞬间，林妄明白了这场大清洗存在的意义是双向的，这个世界需要大清洗，母神也是。
“你说，不是只要生下孩子就拥有成为母亲的资格。我不明白，我此前从未想过‘母’会‘非母’。”
林妄看着母神身躯上不断翻涌的海水：“因为人类与自然界的其它动物终究是不同的，在人类当中，年长并不代表思想成熟，年轻亦不代表行事幼稚。一位生下孩子的‘母’，也可能因为第二性做出种种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闻言，母神沉默一瞬，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你和林婞之间的关系，很有趣。”
“有趣？”林妄不由得重复了一遍这个用词，随后坦然道，“我是很好的女儿，林婞是很好的母亲。”
林妄在母神面前终于松口，说出绝不会在她人面前说出的后半句。
母神的语气仍是一成不变的，但林妄面前的海水却开始产生更多细小的漩涡：
“希望你们能成功通过大清洗，作为新世界的第一性生活下去。”
林妄笑了笑：“这也算是‘天启’吗？”
母神没有应答，也不知母神有没有听懂这个来自人类的冷笑话。
少顷，整片海域开始掀起一个又一个汹涌的波浪，母神的身躯裹挟着气泡们一齐流动。林妄端坐在气泡中，抬头注视头顶变幻的蓝色。
“林妄，你知道你现在正身处梦境之中吗？”
“当然，母神，你从前不就是借助梦魇来向母亲们告知末日的预言吗？”
“不错，但这场梦境与此前那场梦境并不完全相同。我特意请梦魇编织了这场能将现实世界的所有人类在同一时间拉入的梦境，你们将同时聆听‘天启’——
“自此以后，无论女儿还是母亲，无论女人还是男人，都将接受考验。”
林妄神色未变，只是感概：“也是好事。”
母神还在继续：“考验可能是针对‘个人’的，也可能是针对‘群体’的。我希望你们记住，第一性之所以为第一性，也是因为她们足够团结。”
林妄点头，转而提出一个问题：“考验会发生在现实世界中吗？还是发生在类似于梦魇编织的梦境一般的其它空间？”
“不一定，考验的形式是多样的、无可预测的。但无论考验发生时人类身处何处，没能成功通过考验都会真实死亡。”
“那洪水究竟什么时候降临？”
“不一定，因为它也算是一项考验，所以是无可预测的。”
林妄问完所有想问的问题，心里意外的平静。即便知道此后的生活将会面临太多不确定的危险因素，她也没有感到担忧或是惧怕。
母神则是沉默地流淌着。
突然，林妄想起“天启”中的关键信息，大惊失色：“所有人一同进入梦境？林婞也睡着了？她可是在开车啊！”
林妄这时才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找到梦境的漏洞。
母神淡淡道：“无需担心，在所有人类陷入梦境时，现实世界的时间会暂时停滞。等到你们一同醒来，时间才会开始继续流动。”
“那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林妄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正在帮助她脱离梦境，她像是被揪住叶子的胡萝卜，被采摘者使劲地往外拔，这股力道让她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扭曲变形。
最后，在即将脱离梦境之际，林妄挣扎着最后看了一眼海水，母神面目模糊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些微的笑意。
*
房车内，所有女人如母神所言同时醒来。
林妄侧躺在床上，跟一旁的尹嫧同步睁开眼睛后，她发现对面的浅色眼眸有些湿润。
来不及细想，林妄赶紧起身跳下床，跑到驾驶座后——她最担心的还是正在开车的林婞。
万幸，林婞确实在时间重新流动后的第一时间握紧了手中的方向盘，没有出现任何事故。
林妄松了一口气，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想法，她站在林婞身后欣赏了一会林婞沉着冷静的开车姿态。
然后，林妄挠挠脸颊，清清嗓子，小声问：“林婞，这是你跟母神第二次见面对不对？”
“嗯哼？”林婞不明所以地应道。
“就是……母神有没有跟你提到我？”
“呦，林妄，你跟母神讲了我的坏话？”
林婞还有心思调侃，听上去不算疲惫。
林妄当即别过脸，岔开话题问：“要不我来开一会吧？”
身后的尹封山蓦地开口：“我来吧，现在天亮了，已经算是第二天。”
林婞毫无情绪地“哇”了一声，干脆地停下车和尹封山交接方向盘。
副驾驶的蓝重锦见状有些不满：“她开车我不想坐副驾驶。”
“坐着吧，这样你还能看着点尹封山，防止她给咱们开到沟里去。”
林妄还站在驾驶位后方，听到这句没憋住笑出了声。
蓝重锦这时不好意思起来，下意识反驳：“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哪个意思是那个意思？”
“林婞！别再学我说话！”
用“她”来指代母神，而非“祂”，我个人觉得更加合适。
第9章 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