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安走到朝颜身边的沙发处坐下，尽力调动出作为医生的状态，语气也变得尽可能柔和，就像对着叶池佳说再见时候那般。
“你现在累吗，想不想睡觉？”
好吧，她其实有私心，她现在非常困倦。
朝颜有些僵硬地偏转过头，看向她，样子看上去就像是生锈的机器人，艰难地驱使卡顿的肢体，看起来艰辛酸得令人心疼。
当然，辛安除外。这是患者的正常表现，但她还能对外界的刺激产生一点反应，这是好现象。
“他为什么也不要我了？”
“谁？牧野吗？”
“我小时候一定不乖，不然她为什么不要我。”
辛安强打起精神，知道现在朝颜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她现在不安的样子就像最开始在她面前的叶池佳一样，但两者有本质的区别，而她需要做的也有区别。
“你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
“朝颜，我是你的心理治疗师，通熟来说就是你的心理医生，你可以信任我。”
下意识想要推眼镜，好显得自己足够可靠和专业，可惜家中不是诊所，她并没有准备平光眼镜，所以便顺势将手搭在了头上，借以支撑她摇摇欲坠的意识。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的视线，她能清晰看见对面的人眼底有一瞬的光亮闪过，她抓到了。
病患愿意信任她的这个医生，没有比这更好的肯定了。
“医生？”
“我在。”
……
辛安就这样单手撑着脑袋，拇指压着太阳穴，另外四指并排搭在额头上，侧靠着沙发，头微微偏着刚好看着朝颜的方向睡了过去。睡着之前，她想的是，这个病人出乎意料的配合，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再次醒过来是手机的铃声将她吵醒的，撑着脑袋的手张开，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睁开眼，视线对上的是一个有着浅栗色细软头发的脑袋。她才发现自己的腿上躺了一个人，眼底滑过疑惑，就打算推开，下方却有个声音缓缓响起。
就像是那种文艺片的女声旁白，缓慢的空灵的，声音就像是柔软的丝线，一根根缠绕着攀爬至耳朵，进入大脑，侵袭上灵魂最深处。
“我上次这样毫无防备的躺在别人怀里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时候。我那时候太小了，大概就是这么大吧？”
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大约**十厘米。
“大约三四岁吧，我记不得了。我最近记性不太好。”
她有些苦恼的捶打了几下脑袋，带起几缕了发丝，有几根调皮的落到了她的脸上。时间好像因为这样的氛围感染，连平常的动作看起来都像是特别处理过的电影慢镜头一般，还是黑白的那种，带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年代感。
“我当时一个人躲在别人家的草垛里玩。主人家挑着草回来，用的那种两头尖尖的扁担。放下来的时候，尖的那头刚好戳中了我的脖子。那个叔叔被我的声音吓到了，丢下了草来看我，发现我脖子受伤了。惊慌地抱着我跑了几里路，到了附近的诊所。”
“他可能是吓到了，也可能是刚吃完饭。到的时候，诊所还没开，他抱着我坐在诊所前的台阶上，直接吐了。我缩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他的胃部痉挛，也闻见了他身上的汗臭。但我却不觉得痛，也可能是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个时候，那个怀抱好温暖，以致于我都忘了我的脖子还受了伤。那天的太阳好像很大，有水滴在我的脸上，也不知道是他的汗水还是泪水。但我好像记不得他有哭过，应该是汗水吧。”
凭着本能，她开始思考，为什么回忆起怀抱，朝颜想到的不是在母体的子宫里那接近一年的温暖，或者是来自母亲的怀抱，反而是想到一个差点要了她命的人。但是这个问题注定在这个时候寻求不到任何解答，至少只靠她这样思索是得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的。
不过她想起了那个空号。
辛安的视线掠过她的脸到了她那截白皙的天鹅颈，纤细得好像轻轻一捏就会断掉，左侧偏下方的位置有一道很浅很浅的白痕，几乎淡得可以忽略不计。青色的血管立在旁边，皮肤轻薄得仿若透明，好像看得见血管内部的血液缓缓流动。以及那只还举在空中的手，手腕上也有着浅浅的白痕。她下意识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手腕，同样的位置戴着一块常年摘不下来的手表。
“我的命就是这样一次次捡回来的，随便不要好像不太好，所以我很苦恼。”
“医生，你可以帮帮我吗？”
“当然，这是我的职责。”
一句医生让辛安眼底的疑惑消失，想要推开朝颜的双手调转了方向，去拿一旁的茶几上还在孜孜不倦响着铃声的手机。上面显示的是闹钟，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她将手机屏幕调转给朝颜看了看。
“是闹钟，提醒我们这个时间该吃饭了，你要吃点吗？”
朝颜停顿了很久，另一只手缓缓放下来，迟疑地点点头。
“有什么想吃的吗？”
见久久等不到回答，辛安也没在意。
“没关系，今天先由我来决定，之后如果你有什么想吃的再告诉我。可以吗？”
得到了朝颜的回应，辛安才站起身，打算去厨房。身后朝颜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来，辛安看了一眼，发现她有些局促，就像是误入钢筋水泥世界的鹿，或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兔子。睁着一双怯懦的湿漉漉的眼睛，想看她，又怕看她。
动作也小心翼翼得近乎刻板，好像怕被主人丢掉的小狗。小猫咪就不会这样，小猫咪就算流浪了也是高傲的，所以朝颜现在看上去很像一只可怜狗狗。
或许是还没习惯吧。
“没关系，你跟着我吧。我再给你介绍一下我家的基本布局……”
“这间是书房，这个是暗房，然后这间是卧室，厕所在这边，最后厨房在这边。”
很庆幸，作为心理治疗师的她对于病患的耐性出奇的好，就连语气也带着循循善诱的哄劝。就像是例行公事般，调整出应有的状态，像对待以往那些病患一般，一步步按部就班，所幸并没有什么区别。并且病患朝颜很吃这一套，至少在她的不懈努力下慢慢有了一点放松。
就很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今天之前有人告诉辛安会有人住进她的公寓，并且她还会主动给人介绍公寓的布局，说什么她都是不会信的。但巧就巧在这件事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而这个人还是昨天牧野非要塞给她的病人，甚至就连问诊 都没有做过。她对这个病人的认识只停留在那一页薄得可怜的病人资料上，简介上的字都没有超过三行，就离谱。
世事无常这件事她很早就知道，但以这样的形势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