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温润的日光透过了门帘,逐渐升温的暖意代替闹钟将她唤醒。
她迷蒙地睁开酸涩的双眼,然后起身推开了露台的玻璃门。
徐徐微风拂面,灌入她颈间被薄汗浸湿的碎发,黏腻的触感顿时烟消云散。
湛蓝晴天碧空如洗,空气中还带着蓬勃生长的青草气息。
一阵马啸声从不远处传来,草原上身着暗紫色长袍的男子正向行舍方向驰骋。
他身姿潇洒自如,犹如古时的行军将领带着捷报而归。
未等男子走近,她已从他两颊的梨涡中认出了是离尘。
“如也!”
离尘在楼下勒住马,笑着冲她招手。
新生的朝阳从他身后缓缓升起,为他高大的身形镀上了一层薄薄的辉光。
她一时看得有些出神,半晌后才迟钝地回答:“马上来。”
回到屋内后她简单整理了会儿,刚走下楼梯,孟不晚就递来一杯热茶。
“昨晚睡得好吗?”
“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她双手接过茶盏,轻轻吹开升腾的雾气,茶香馥郁,瞬间充满整个口腔。
“里德昨晚知道离尘要带你去骑马,今天一早就从马圈挑了匹最温顺的小母马。”
她话音刚落,离尘就从门口走了进来:“我会一直牵着她的,不用担心。”而后转过头看向她,语气轻柔:“马鞍准备好了,我们现在过去吧。”
她点点头,将茶杯放在桌上,孟不晚在身后叮嘱他们按时回来吃午饭。
两人同行至阴凉的马棚,离尘走到一根柱子旁,低头解开拴着的毛色黑白相间的马匹。
“如也,你走近一些。”
他站在母马身侧,将引绳紧紧捏在手里,看向她的眼神真挚诚恳。
她向前几步,握住他伸出来的右手,随后他掌心发力将她稳稳地送上了马背。
离尘指着两侧的铁质脚踏,将引绳递到她手边:“你把脚放在马蹬上,抓住这个绳子。”
她握紧缰绳,离尘从左往右绕了一圈,检查妥帖后他走到马的面前,顺着毛流的方向轻轻抚摸它的鼻梁处。
随后他闭上双眼虔诚地念诵,耳膜里传来嗡嗡地震颤声,她蓦地想起昨日山顶匆匆一瞥的少年。
“我去牵我的马,你抓住缰绳不要随意移动。”
离尘说完就向马圈里走去,接着只听得利落的上马声,他骑着一匹纯黑色烈马向她走来。
午后日光渐隐,如烟似雾的游云卷着山风上下浮动。
离尘手中缠绕着引绳,牵着她漫步在无边的旷野。
但她的心绪仍停留在他刚刚的念诵上,“离尘,你刚才念诵的经咒有什么含义吗?”
“是一个基础的守护咒语,我在庙宇修行时学会的第一个经咒。”
他语气真挚,没有杂念与私心,这是他的修持境界。
“如也,你觉得适应些了吗?或许我们可以试着跑一圈。”
他侧过头看着神色放松的她。
“好!”
话音刚落,就听得离尘高亢有力的驱马声。
似乎他已等待这一时刻很久了。
马蹄飞踏,柔风变得轻狂,渗入她每一寸肌肤,血液里对自由最原始的渴望攀升。
她的目光跟随着他摆动的紫色长袍,须臾间,顿感被某种力量剥离出了身体。
意识开始升浮,她目光闪动,看见离尘手中断裂的引绳,也看见母马正发狂般奔向另一处地方。
“如也!抓紧绳子!”
但她没来得及回应离尘的惊呼,就被猛地推入到了一片虚寂的黑暗之中。
一缕青烟升起,耳畔传来石磬的击打声,良久之后她睁开双眼,看见了两段不连续的画面。
红墙砖瓦的幽静内院里,一位身着暗红色袈裟的僧人,正询问着面前眉目低垂的小少年。
他面目平静,语气里却有几分厉色:“昨日堂上讲的一桩公案,你可参到了什么?”
他面前的小少年垂手而立,没有作声。
僧人语气又加重了几分:“仅一字之差便使那人落得五百年野狐身的果报,假若同样的问题交于你,你作何回答?”他双眼微眯,背在身后的手掌也暗暗握成拳,仿佛接受查问的人是他自己。
“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
小少年额头微仰,直视着他颤动的眼眸。
“不昧因果。”
昏黄灯光下,她看见僧人额间渗出的密密细汗。
夜晚的一处佛堂里,白日严厉的僧人盘坐在拜垫上敲着木鱼。
等到最后一位向他礼拜的人走出殿内,他才起身走到佛陀塑像的身后,找出藏匿的一块纯白色玉石。
随后他捧着玉石念了一串经咒,透明的镜面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容。
她集中意识凝神去看,愕然发现那竟是自己的脸。
啾——
一声嘹亮的鹰唳后,她的意识被瞬间弹回到了体内。
她猛地睁开双眼,看见自己正死死拽着引绳,掌心处传来割裂般的痛感。
忽听得身后另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伏在马背上微微偏转头。
看见一个少年正驾着一只纯白色烈马追赶她。
目光交汇的瞬间,他已驱马与她并行。
少年朝她伸出手去,没有言语,但从他笃定的眼神中她读出了“相信我。”
没有多余的思考,她伸手握住了少年坚实有力的臂膀。
短暂的失重感后,她倏忽间陷入了一个温暖扎实的怀抱,混合着檀香木焚烧后的虔敬气味。
不知为何她竟感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身后的男子在一处平坦的草原上勒住了马,她耳边呼啸的风声终于停止。
他翻身下马,左手还紧紧扶住她仍发颤的身体,而后稍一用力,将她从马上拥了下来。
双脚刚挨到平地的瞬间她只觉浑身无力,瘫软在了地上。
一股没由来的哀恸情绪梗在她的喉间,浓墨般浑浊的黑暗再次将她吞噬。
恍然间,她冰凉的后颈处传来一阵阵持续的温热触感,同时额间也被一股暖意所覆盖。
耳边不停传来声线纯净的经咒念诵声,犹如水中荡开的波纹,一圈又一圈。
光亮开始从四周向她延伸,直到进入了她的心间。
一团亮眼的白光乍现,她终于看清光亮的来源。
少年的左手扶在了她的后颈上,他们的额头紧紧贴着,他高耸挺直的鼻梁还微微挨着她的鼻尖。
她听见自己已平缓的心跳声重又变得匆促了起来,眼神不自然的四处游离,最后停留在他如蝶翼般轻颤的睫毛上。
忽然他睁开双眼,她猝不及防地掉入了他灯炬般明亮的墨色瞳孔。
犹如信仰者到达了彼岸。
随后他向后一步起身,粉白面庞下棱角分明的轮廓清晰可见。
“如也!”
一声焦急的呼喊打断了她探索的目光。
她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是离尘,他身后还跟着面露难色的里德。
他跃身下马跑到她身边,单手将她从草地上一把拉了起来。
他眉间愁云密布,周身散发的阴郁气质让她感到陌生。
随后他弯身拍去她双腿上的草絮,看到她磨破的膝盖时,骨节分明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
他转头向后吹了声口哨,一匹黑马奔了过来。
里德站在旁侧越过她,双手合十恭敬地向少年行了躬身礼。
她扭头看去,里德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回去的路,我带你吧。”
“不用了。”
离尘转身拦住他伸出的手,冷冷的语调里满是疏离的情绪。
黑马停在他们面前,他掌心用力将她扶上了鞍垫,然后头也不回地喝马前行。
“戈缇!”
刚走出不远,她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离尘的身躯明显怔愣了一下,而后他嘶哑的嗓音发出了更大的令马声。
她缩在他结实的臂弯中,小心翼翼地回转头去,捕捉到仍在原地的少年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悯。
漫无边际的草原上一前一后站立着两名男子。
“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里德看着面前年轻的舟岛统领者,他微微低下头:“一切挺好的。”
“昨日我在山顶处看见他了。”
“他去接如也了。”
“他还是......恨我吗?”
里德仍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简单的几句对话已使他额间冒出豆大的汗珠。
“圣尊为什么不和他解释清楚?”
无尽沉吟不语,他想起自己回答师尊的那句“不昧因果。”
世间万事万物的因果相生相续,他深陷其中,逃不掉也挣不脱,他能看透其中的连接却不能向里德道破。
无尽向前伸出右手,刚才唤停母马的雪鹰稳稳停在了他的臂膀上。
“你回去吧。”
里德闻声再次向他行了躬身礼,边往后退边大舒了几口气。
刚上马便听得身后又传来男子平缓的声音。
“里德,你的时间也不多了。如果……”
“圣尊。”
夕阳的余晖给青绿色草原铺上了一层朦胧的红纱,他侧目注视着西沉的日光,打断了无尽接下来的话。
“东方曾有一位活佛,他写过一首诗,‘生命如过眼云烟,有爱尽享,不问后事才是乐事’。”
言落,他不再回头,驾着烈马奔向了行舍。
无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起了二十年前的秋天。
那时,里德在行舟殿外跪拜了三个月,求尽了殿中每一位上僧,但无人肯解他所问。
他心灰意冷,无意间去到了后山一处小院,碰到了无尽。
“小师父可是寺院僧人?”
“师尊不为我剃度,我不算做僧人。”
“那小师父为什么住在寺院?”
“你呢?你为何来这儿?”
“我心中苦闷,想求此一问。”
“信士,你若所求皆苦,不若不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