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岛,佛陀留在人世间最后一滴眼泪。
这里是莲花生大师发愿度脱众生之地,因有了普度众生的愿力,而甘愿于轮回中跌堕、停泊、靠岸。
辗转至今已是五世末年。
五世圣尊如今九十又四高龄,他已于三个月前在全岛宣布闭关。
唯有从小培养的护持法师——戒严可以面见,替他宣读法令暂代掌权。
“戒严,昨日入定我已觉知此身腐烂将近......”
五世话音未落,身旁的戒严立马跪地俯身,将头伏在他的膝上泪流不止。
好似刚来到他身边时的六岁顽童。
五世伸手轻轻抚摸戒严头上的戒疤,粗砺的触感使他想起第一次为他灌顶、为他受具足戒时的情景。
他确实已陪在他身边许多年。
“此生肉身虽尽,但我已发愿重回世间,我们还会再见面。”
“圣尊......”
戒严缓缓抬起头,看见五世充满怜爱的面容,只是唤一句称谓便再说不下去。
五世轻叹一口气,合上双眼嘴唇上下翕动:“舟岛如今有一劫数,我已设法平安渡劫,可我此肉身已无法支撑,但劫难尚未平息......”
戒严抬头看去,只见五世正微微向他点头,示意他走近身前。
而后他又从怀里拿出一枚莲花状金印,这是舟岛权利的象征。
他将金印放在戒严手中,枯槁的双手似乎已用尽全部力气。
“我此去,切勿发丧。待劫难渡过,方可寻我六世肉身。”言毕,五世圣尊平静地阖上双眼。
他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对着已涅槃的五世圣尊深深地磕了一个长头。
窗外暮色西沉,四面临海的舟岛真正的劫难才刚刚拉开序幕。
-
行舟461年,也是五世秘不发丧的第五年。
护持法师戒严改称无上师尊,受万人敬仰,持莲花金印,谕莲生法令。
通往行舟殿的走廊上,经藏主荣当正疾步行走,边角有些磨破的僧鞋和金丝楠木的连廊地板互相磕碰,发出不合拍的嘎吱声。
此时早课仪轨刚过,一众僧人们正从殿门撤出。
他逆着僧众来到师尊面前例行顶礼,待到殿内再无旁人时他才急切地走到师尊身旁小声耳语:“师尊,左达昨日被发现在家中身亡了......”
他说完立马后退一步跪伏在师尊面前不敢抬头。
无上敲木鱼的手停顿了下,明日又是一年云慈节,五世圣尊辞世竟已五年有余。
云慈节是舟岛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全岛民众将会在这一天接受历代圣尊的摸顶祝福。
而这五年来一直被他收买扮演五世圣尊的左达,却于昨日突然身亡......
他缓缓转过身眺望着远处,九月的舟岛仍晴空万里。
忽有一阵微风拂过他经年来堆砌皱纹的面庞,卷起他红色袈裟的一角。
庙宇的钟声随之而来,无上抬头凝视着大殿上供奉的金身佛陀。
他面目平静,以其自身示现着无常,告诫众生莫执取幻相、莫执空为有、莫执念为真。
“当——”
“当——”
“当——”
三声钟响,已足够他从幻相中苏醒。
这里是莲花生的菩提道场,哪怕他这五年来统治着舟岛,也不过是鸠占鹊巢。
他望着须弥座上的佛陀塑像,心中默想:圣尊,时机到了吗。
佛陀没有回答,但他已决定不再自欺。
“荣当,你随我来。”简洁地说出六个字后,他便信步走向殿内左侧的角门。
经过无数的经堂、神殿和道场后,无上在一处幽暗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在原处站定了一会儿,提气推开了这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这里正是五年前五世圣尊托付他一切的地方,也正是他真实尝到权利美妙滋味的开始。
这是一个仅方寸的房间,除了一张五世闭关打坐的禅床外别无他物。
无上拿起禅床上放置的一只木钵和一串沉香木手持念珠,这都是五世生前所用之物。
他转身将这两样东西交到荣当手中,一如当初五世将金印交与他手中一般。
“我已卜卦,五世圣尊的转世已在舟岛北边的部落中降生。你执此信物,寻回六世。”
荣当听后立马双膝下跪,将木钵与念珠奉于头顶之上,声音明显颤抖着:“荣当必将......不辱师尊圣令!”
无上不再看他,转身默默注视着五世的禅床,他曾屈膝跪下的地方。
-
荣当退出大殿,此时临近下午时分,殿内已传出僧人朗朗的诵经声。
站在大殿门前时,他回想当初师尊召他为五世圣尊筑塔时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
如今他已要出发去寻找这座雪域真正的主人。
虔诚的信徒将带领他所信奉的神主回归他应处的宝座,这于他来说是何等的殊荣。
回到住所他简单收拾了行囊,去马厩牵出了一匹棕红色烈马。
装好马鞍后,他开始整理五世圣尊的信物。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跨上马背。
回头望去,行舟殿仍肃穆地伫立在最明亮的峰顶上,伴随着即将西落的日光等待着主人的回归。
而他正是将这等待化作现实的苦行僧。
背负着舟岛的命运,也背负着自己的命运,向着未知与神秘奔去。
“驾——”
一声雄壮浑厚的音色划破长空,在天空中盘旋的鹰群似乎也感受到了召唤,不停地发出号角般的嘶鸣。
-
行舟殿内,白日僧众不停穿梭的经堂渐渐恢复了夜晚该有的寂静。
无上仍没有回内殿休息,他在经堂前的拜垫上盘坐了六个小时,僧徒们都以为师尊已入定了。
直到一个小姑娘来添置酥油灯时,他才睁眼唤她的名字:“若生,今日怎么是你来点灯?”
被唤做若生的小姑娘今年刚满七岁,是几年前无上外出经行时在后山门前发现的弃婴。
本想先偷偷藏在寺庙里,再伺机为她寻找一个合适的去处,没想到当天就被五世圣尊发现了。
“这孩子虽年纪尚小,但我观她不易哭闹,想必是命中带福之人。”
五世圣尊小心环抱着若生,看着跪在他面前请罪的戒严,又接着说:“既是你在后山发现了她,想必你们之间或有因缘,不若好好照料,种植福田。”
他说完就将怀中的小婴儿放在了戒严的双臂中。
戒严看着怀里的小生命,她肤色偏黑、胎发微卷,眼睛如葡萄般明亮又深邃,笑起来时鼻子和嘴巴都皱成一团。
既是以缘相见,又是以生续之,就唤你作若生吧。
-
“今日本该是其他师兄来点灯,但晚课时听说师尊今日在经堂坐了六个小时,便想来提醒师尊该休息了。”
若生放下手中的灯盏向无上顶礼,语气十分乖巧。
无上欣慰地点头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有些扎手的粗硬卷发。
随后他越过若生关切的目光,抬眼望向殿堂之上庄严的佛陀塑像,眼神里似有暗波荡漾。
这五年来他每每在经堂念诵时,心中总有一个疑惑想要得到解答。
但这天同往常一样,他仍没有听到回答。
或者说,他仍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
他起身牵着若生的手缓步向门口走去,行至殿堂中间时,又回望着须弥座上的佛像。
经堂彻夜不灭的酥油灯照不亮他内心盛满**的一角。
他不再等待回答,他想成为回答本身。
小小的若生望着身旁陡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师尊。
他面容如常,但神思里却多了许多庙宇中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随后她听见师尊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整座大殿。
“是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