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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满堂欢喜,孤身天涯

更夫刚敲过了三声,街巷重归寂静。凉风吹得落叶簌簌,在这空旷的街巷里显得格外嘈杂。

明月皎皎,映照着乘风镖局的金字牌匾。

一间闺房的窗棂吱呀一声径自打开,闪出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来,一身夜行衣,还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她四下张望,确认没惊动任何人,轻手轻脚合上窗,轻轻一跃,登上了镖局的围墙。

这是她本月以来,第十……不知几次离家出走。

她俯瞰脚下这熟悉的院落,炽热的心在胸膛里哐哐跳得厉害,在寂夜里依稀可闻,这一去,许是永别了吧。

“承蒙多年关爱,这回便算是女儿不孝不友。我已命在旦夕,有些事再不做,便来不及了。或许你们的圆满,并不需要我这个局外之人。”

她伫立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向着爹娘卧房的方向深深一拜,再无挂怀,飞身匿于夜色之中。

她的轻功承自师父萧影,即便是在高手众多的镖局里,也是一骑绝尘。

此刻,一间卧房的窗,悄悄溜开了个缝,露出一双鬼鬼祟祟的倦目。

“夫君,阿惊走了没?”

“走了走了,秋娘。等了这么些天,终于走了,可算是熬坏了。”

男人掩上窗棂,却打开了房门,大步流星,神采奕奕,走到了庭院正中。

“大伙都出来,出来!”

数十间房门陆续打开,镖头镖师们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三三两两走了出来。

“都没敢睡,大伙儿都等着你一声令下呢当家的。”

老杜打了个哈欠,困倦乏累冲上脑壳。

“爹,女儿实在惭愧,没熬住。”梁雪回拢着外衣,满面惭色。

“无妨无妨,我宣布,此次梁惊雪躲避行动圆满成功!都回去睡吧!”

梁父眉飞色舞,振臂高呼!

“太感人了!终于走了!”

杜叔拍着手,死死拥抱着梁父,老泪纵横。

“昨日是翻窗子磕着头自己回去了,前日是翻上屋顶,包袱洒了掉了一地的零食,大前儿是惊动了旺财,跟狗对嗷较劲。我今儿个捂着狗嘴,连茅房都没敢上啊。”

“放心,你腰子坏了算工伤。”梁父重重拍了拍老杜的后背。

“这想不撞上,也太难了。走镖这么些年,这是我职业生涯里,最窄的瓶颈。”老杜嚎着,哇哇跺脚。

“爹,娘生阿惊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把脑子给她生出来。”

梁雪回也有了精神,流下两行困倦而激动的泪。

“哎,知道就行,别说出来。”梁父亦是难掩喜色。

“还睡什么啊,天大的喜事这是,都给我来喝酒!”

“好酒好菜都整上!”

“来来来,去搬桌子凳子出来,老杜去拿酒,我去下厨。”

满院子的觥筹交错与欢闹之声不绝于耳,如过年一般,只有秋娘坐在席中满面愁容。

“你真放心吗?她一个姑娘家,才多大啊就离开家闯江湖。”秋娘声音中带着几分埋怨和担忧。

“此言差矣,这孩子武功是不错,可就是太孩子气,又被你我,萧影惯坏了,不经历经历风雨,这镖局以后如何能交于她手?这回要不是她自己想走,你拿鞭子抽她,她都抱着门口的石狮子不撒手。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更何况,不是有萧影暗中护着?”

“你当真要把镖局,交给阿惊?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还是找个稳妥的夫婿为好。”

“姑娘又如何,都是我的孩子,我还怕以后若是接任会累着她。”

梁父把着酒坛,饮下一大口,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雪夜。

官道车毁,孤婴惊啼,血衣厮杀,雪埋尸骨。

孩子……

阿惊确实不是他亲生的孩子。

她叫梁惊雪,是乘风镖局的三小姐,七岁上了青峰山跟随萧影习武,十五岁与他恩断义绝,离家出走。

“萧影……”

足下不歇,凉风扑面,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想起这个名字她心口便是一紧,这个昔日待她如兄如父的男子,再也不是她的师父了。

一个月前,她的人生理想还是练得一身绝学,将祖辈传下来的乘风镖局发扬光大,再拐来一个帅气的侠客来免费打工。

可自那天起,整个世界的面貌都开始变得模糊,割裂。

“师父,你会骗我吗?”

梁惊雪的手背在身后,捏紧了深色瓷瓶,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无邪的神情,声音却微微颤抖。

“自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若有一天,师父骗了你,定然也是为了你好。”

萧影闭着眼睛斜靠在竹摇椅上轻轻摇晃着,连带着发间斜簪的竹枝一道摇曳,随手端起酒杯,散发着淡淡香气,是去岁春时她酿的荼蘼酒。

“那么,这真是习武的补药吗?”

他的似是而非,叫她的手不禁颤抖,从身后缓缓拿出瓷瓶。她不想问,不敢问,可她不得不问。

竹椅的摇晃停住了,他的身躯猛地一震,睁开酒醉迷离的眼睛望着远处的青山,缓缓吐出两个字。

“自然。”

“既然是好东西,那我便都吃了吧。”

她苦笑着,一行泪落。决然地取下封口的深色布塞,萧影察觉,猛地冲上前夺过。

她轻易抬手躲过,重重掷碎在地上。

“怎么,吃了八年了,如今,还怕这些个吗?你不是很希望我死吗?如你所愿,不好吗!”

他的动作更印证了她的判断。她的声音颤抖着,愤怒着,质问着。

“是怕我死得痛快吗?是要慢慢折磨我吗!你和我,暗中结下了多大的仇怨?”

倘若他萧影只是她的师父,倘若她不曾爱上他,倘若她规行矩步,将这份滚烫的赤诚埋在心底,此刻心中都会好过许多。

“谁跟你说了什么?”萧影的声音有些心虚。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长长微翘的睫毛下深黑的瞳孔深如漩涡,可没有表情时还会带几分天真,全不似他这个年岁的人。

那向来是她最痴迷的,如今,怎么看不透了。

她天真地幻想,十几岁的差距不算什么,总有一日她可以同他并肩而立,他可以把她当作一个女子,而非不懂事的孩子。

“我原以为,你一次次的拒绝,是囿于人伦,我原以为,你可以不爱我,总也会对我有几分师徒之情。”

“我,没法儿解释,可我总不会害你。”他言辞之间有些着急,双手牢牢捏紧她的臂膀。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这里头装的是毒药!大夫说,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满意了吗?”

泪珠从她睫毛上抖落。她拼尽全身力气,挣开他的束缚,一根一根掰开他因过分用力而发白的手指。

青峰剑出鞘,她干脆地割下一缕青纱。

“还给你。自此生死,两不相干。”

叮当一声,青峰剑从她手中滑落,决然离开。

面对这些年的背叛与算计,她怅然地想:我还有家,怎样也不算是孤身一人。

可从今夜起,她便是孤身一人了。

待她思绪回笼,天已微亮。

借着初晖,她展开地图,对着早早做好的标注反复确认,此处已是梦粱城外的迷瘴林子了。

这迷瘴林子很是古怪,棵棵高树高耸入云,林荫下暗无天日,极易迷路,其中的瘴气更是有毒,倘若误入其内,不多时便会觉得四肢无力,长眠不起。

更为古怪的是,前些年开始,有一窝贼人不知得了什么破解之法,竟纠集成众盘踞于此。每每押镖经过,深受其扰。

即便是各大镖局中熟悉地形的镖头押镖,也得破财消灾,以避风险。

并非不可一战,只是一来,强龙难压地头蛇;二来这迷瘴林子外的官道是通往洛京等城池的必经之路,走镖常要行经,若不能一击祓除,反而会引来报复。

再者,押镖也是为了生计,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没必要以命相搏。

按照计划,她须得斜穿过一小片的林子,直接从小路抄入官道进入梦粱城,到时茫茫江湖便任她去了。

若是沿着官道行进,一旦被爹娘发现自己出走,则极有可能被追上。是以,她不得不行此险径。

不过,若她晓得这次成功的出逃是在全家的保驾护航之下才完成的,怕不是要气得吐血。

她等的目标,还没来。

服下凝息丸,以纱布蒙面,轻跃上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梁惊雪坐在树干上小憩一会,赶了一夜的路实在疲乏。

天渐渐大亮了,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和隆隆的车轮声,马车上插着的镖旗在风中翻滚。

是神通镖局的镖车来了。

神通镖局是梦粱城最大的镖局,不仅如此,在大周多城均有分局。

听杜叔说他们不知是什么路数,似乎与这迷瘴林子里的贼人交情不浅。

每次行至此处,皆是从小道直接入官道,而其他的镖局即使是留下买路财,也只能从官道外通行。

在策划这场离家出走之时,她便已摸清神通镖局这次押运的时间和路程。

其实也不难,神通镖局一向作风招摇,业内都知道他们押运的是从各地经青州城转运,供给梦粱城贵胄的各色时令鲜果。

权贵奢靡,货价昂贵,水果易损易腐,时间确实要的紧,每个月这个时候都是从这走。

车队渐渐入了林子,她在林荫中穿梭跟在后头,她的轻功极好,加之镖车行进的声音实在嘈杂,竟无一人发觉她的行迹。

若不是跟着镖车,她是怎么也绕不出这林子的。

越走,越暗;越走,越冷。

前方接头的三五山匪举着火把,似乎已等候多时。她看着领头的几人似乎在亲密地招呼着,仿佛交情匪浅。

“要不要再亲个嘴,生怕人看不出来你们感情好?”她撑着脸蹲在树上哼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声再次响起,一行人在黑暗中跟着火把又走了约半个时辰,却依旧不见出路。

“不对啊,按路程这会儿该出去了。”

“除非……除非他们不是去官道?不去官道……能去哪儿呢?”

恐惧和着林间幽幽的凉风攀上心头,可眼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似乎竟有若隐若现的光,她揉了揉眼睛,那光点越来越清晰,刺眼。

不多时,众人已到了一处山寨。

许是为了照明,山寨周边的树皆伐去,留了一大片空地,此处大概是整片林子里唯一光亮所在。

梁惊雪停在几丈开外的树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寨子——地方虽不算大,但人手众多,每一处出入口都有人看守,戒备森严。

寨子外安了一圈篱笆,种了圈不知名的植物,开着蓝紫色小花,似有似无地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几个接应的山匪竟径直去卸下了半数货箱,熟门熟路地往里招呼,从他们的表情看来,这货箱很是沉重。

“在这就把货给卸了?不是送去梦粱的吗?拿什么交差?”

她蹲在枝头,暗自嘀咕。

脚步一停,脑子便乱。

她心中有很多的不明白,她不明白他怎么可以伪装得这么好,不明白为什么要尽心尽力地传授自己武功,又暗下八年的毒药。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自己从过往浮华而不堪的回忆中扯回来,开始思考眼前的处境。

“不,即便是在这歇脚应该也会尽快出发。”

按之前调查的来看,近几月他们都是每月十六的寅时抵达梦粱城交货,从无延误。

“若在此每多歇一刻,便不得不提速一些,马车颠簸,若因提速颠坏了鲜果,他们如何交代?”

她困惑地盯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动向,眉头紧蹙。

“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押镖之意不在果儿?”

“不看不听,闲事莫管。”她打了个寒战,摇了摇脑袋。

这句话是萧影常挂在嘴边的,可他偏偏是最爱管闲事之人。

她换了处坚实的树枝半靠着,静待镖队启程的动静,却影影绰绰听见阵阵女人的哭声。

那一瞬掠过的可怕想法逐渐清晰。

“若真如此,还是等出了林子报官吧。”

她恨恨地折了一枝枯枝,掰成两半。

“借押镖之名掳掠女子,梦粱城府衙总不会不管。看这寨子大小,少则七八十人,双拳难敌四手,还有瘴气加成,休说是我了,就算是萧影来了也打不过吧,打不过,打不过。”

“如何打不过?”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不知自何处飘来。

“未免,太小瞧我了。”

声音不重不轻,朗朗皎洁。

这是他八年前初见,落下的第一句话。

那个寂寂雪夜,那如谪仙一般的人执剑落在院儿里,同雪一道,落在了她的心里。

原来,他从那时候,便是来杀她的吗。原来,他来救她,不过是怕她死得太早,太轻松了吗?

“孙子,你挺会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