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飒——
树叶被风吹得作响，林中充斥着打斗的痕迹。仝酒不见了身影，不知是离开了还是躲了起来。
楚风揉揉脑袋，只觉头痛欲裂。刚从幻境出来，大量的记忆充斥在脑中，她已经知道了仝酒的身份。
那是她们门派的镇派妖兽，此次想必是来助她历劫的。
楚风动了动胳膊，原本断裂的骨头已经被接好了，除却衣服上的血迹，已经看不出先前受过伤的痕迹。她对着空中遥遥一拜，“多谢前辈相助。”
周围一片寂静，只余飒飒的树叶摩擦的声音，别的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但是却在楚风起身后，无端从后方飞来一个钱袋。
楚风伸手接住，被力道冲击的后退两步，只觉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脑袋砸个洞出来。
楚风顿时知晓，转过身朝着钱袋飞来的方向，又拜了一拜，道：“多谢前辈相助。”
对方这才像满意了一般，不做甚了，林中只余空寂。
楚风解开钱袋，里面是银票和一些碎银，总共四百两，是之前答应的悬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她知道，这是门派给她的选择。
她可以拿着银两给巫妄买个簪子，二人琴瑟和鸣，过完一生。也可以选择继续修道，只是若想要如此，便要……
斩断情劫。
楚风攥了攥拳，感受到掌心的疼痛，后拾起地上的长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已然是做出了决定。
……
等楚风到了巷子口，已经是黄昏时分，正在打扫茶铺的李家娘子看到满身鲜血的她，吓得一声惊呼。
“哎呦，楚小道长这是怎么了，啷个那多血？”李家娘子丢下擦桌的布巾，过来连忙拉住楚风。
楚风没挣扎，俯首谢道：“我无事，今日出去接任务，受了点伤。”
李娘子拉着她看了又看，除了些擦伤，没看到什么严重的伤口。伸出手指在她的胳膊上点了点，颇有些气恼的情绪，嘴里嘟囔：“小姑娘家还真是轻描淡写，这么些血，看回家你娘子说不说你！”
黄昏的集市依旧有些吵闹，孩童嬉笑的声音伴随蝉鸣入耳。李娘子的话因着口音，并不太清晰。
楚风却听得明明白白，有些怔住，被李娘子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这小姑娘，丢了魂了……”李娘子嘴里嘀咕，抓着楚风的袖子，来来回回看了她好几遍，确定无事，才放她离开。
楚风拐进巷子，扣响了家门。
门很快打开，仿佛巫妄就在门后等着一样。巫妄穿着粉裙，院中桃树花瓣飘落，落在她的裙子上，衬得人恍若神仙妃子，天真娇憨。
“楚娘。”巫妄笑吟吟地打开门，却在看到楚风的一瞬间顿时慌张起来，“楚娘这是怎么了？可有受伤？”
巫妄伸出手，想要搀扶楚风，却被楚风避开，她怔愣住，“楚娘？”
楚风缄口不言，半晌才道：“阿妄，我有事与你说。”
巫妄站在原地，顿了顿，勉强扯出个笑，道：“如此观来，楚娘说的定不是些使人愉悦之事，不若等天黑再说？”
“就现在吧。”楚风少有的做出与巫妄相悖的决定。
“也好。”巫妄叹了口气，“但楚娘先进来吧，门口有风，莫要受寒了。”
楚风嗯了一声，插好门闩，跟着巫妄坐到了院中的石凳上。
巫妄给楚风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楚娘想说什么？”
楚风张开口，一路的纠结自省被深埋心底，她道：“我本是梧桐书院的无情道人，为了破劫才入尘世。”
“什么？”刚才那杯茶楚风没有接，巫妄便先放在了桌子上。此刻巫妄情绪激动之下，直接失手打翻了杯子。
细润的陶瓷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楚娘所言当真不是拿我寻开心吗？”巫妄试图欺骗自己。
楚风却道：“没有，巫妄，对不住。”
巫妄出身书香门第，涉猎广博，如何不知无情道人历劫之法，她顿时想要哭泣，却不是为自己将死，泪眼朦胧问道：“那楚娘是何意？要杀我证道吗？”
楚风摇了摇头，还未等巫妄露出笑，又开口道：“并不，我曾问师尊，为何破劫要杀爱证道，明明爱侣也是苍生之一。”
“现如今，我明白了。”楚风抽出背着的剑，横手执剑与胸前，双指并起划过剑身，光亮明净的剑身映射出她乌黑的眸子，“无情道怜悯天下苍生，那必不会以人命为祭。”
“以往无情道人，都错了。”
巫妄看着面前与过往完全不同的爱人，颤着声问道：“所以楚娘如今是何意？”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那楚娘是要与我厮守终生是吗？”但是她说不出来，她是高门贵女，如此一问，那便真是把自己的傲骨扔在地上任人践踏了。
“梧桐书院会庇护你，你此生可性命无忧，衣食不缺。”楚风收回剑，看着巫妄，语气颇为认真。
她本还想说“你若想再嫁，书院会给你准备红妆十里，风光无限。”只是话到嘴边，心中阻塞，像是坠着千斤的石头，终究没说出来。
“师门庇护？”巫妄的泪终究是落了下来，泪水顺着白净柔嫩的脸颊滑落，她的声音凄凄，“楚娘，我在你心中便是如此肤浅的女子吗？”
“我绝无此意。”楚风给她拭去眼泪，心绪却不同以往。若是以前，她定会心疼自责，如今内心却无甚波澜。
巫妄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握住楚风的手，“那楚娘呢？楚娘会去哪里？”
楚风道：“我会回山门闭关，然后继续游历世间，直到勘破大道，飞升成神。”
楚风并没有说勘不破会如何，她认为自己，定会成就大道。
正如她始终践行着童年诺言一样，她就是这样一个执拗又自负的人。
巫妄把楚风的手拉到心脏前，有些急迫的说：“楚娘，不走好吗？陪着我，我们先前发过誓的，要厮守一生，楚娘要违背誓言了吗？”
“楚娘心里明明有我不是吗？”
楚风无话，闭上眼，只是又道了一句：“对不住。”
她确实心中对巫妄有爱，毕竟先前的心动做不得假，可如今，她无法放着天下大乱不管，她可以为了苍生舍弃一切。
“对不住？！对不住有何用！！！楚娘，你当真要做负心人？！”巫妄崩溃大喊，眼泪滴到楚风的手上，像是一捧热油泼上来，烫的她手一抖。
但即使如此，楚风也始终没有松口。
巫妄有些绝望地后退两步，看着楚风的神情，扯出个好似哭容的笑，道：“楚娘果真如此绝情？”
说罢没有等楚风答话，她又接着道：“算了，楚娘不必再说，楚娘今日已经让我很伤心了。”
“但是楚娘，过些日子就是我的生辰，楚娘陪我去选一份生辰礼可好？就当给我留个念想。”
楚风应了好，给巫妄擦去眼泪上了街。
现在已经快要入夜了，街上行人稀少，很多店铺都关了门。幸好巫妄很喜欢的首饰店没有关门，楚风带着人走了进去。
询问了店小二才知道先前看中的一款很适合巫妄的簪子，在今天下午已经被人买走了，她们来晚了一步。
那根簪子通体碧玉，清透水润，极配巫妄。
知道后，巫妄却没很难过，她问店小二可有打好的出嫁首饰。
楚风闻言顿住，却没说什么。
店小二笑开了花，道：“姑娘有眼光，这苏州谁不知道咱家出嫁首饰一顶一的好，多少姑娘家出嫁都找咱家定首饰。今儿个可赶巧了，师傅刚打了一个鸾凤和鸣点翠流苏金钗，您要不看看？”
巫妄柔声道：“如此，那辛苦您了，拿出来看看。”
“说什么辛苦不辛苦，咱呐，能看到宝钗配美人，也圆满了。”店小二嘴巴不停地说，油嘴滑舌，逗得巫妄没忍住笑出来。
“可见到姑娘笑了，刚才进门就感觉姑娘似有心事，要咱说，都要成婚了，大喜日子，还是开心些更好。”店小二边说边拿出锦盒，打开后露出里面的钗子。
店小二误会了，巫妄却没解释，她接过金钗，上面少见的是两只凤凰绕颈，而不是一龙一凤。
巫妄把金钗递给楚风，“楚娘给我带上可好？”
店小二人精一样，早看出二人关系，此刻连忙道：“内屋有梳妆台，二位可以自便。”
他把二人领到地方，没有继续讨嫌，退了出去。
巫妄坐在梳妆凳上，拆了原本的头发，盘了个嫁妇的发髻。
她把钗子递给楚风，“楚娘，为我簪发吧。”
楚风沉默接过，动作轻柔地簪好了发，看着铜镜中的二人，动作亲密，好似天作之合。
巫妄眼角突然流出一滴泪，“楚娘，我好想回到我们成亲那天。”
当初她们二人都没有银钱，楚风也没有固定的东家。她们缩衣节食省了些钱，扯了一匹红布，给巫妄做了一身嫁衣。
楚风只用剩余的布料，做了个红花缝在胸前，二人请李娘子做媒人，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当时没有钱，却有无尽的爱意。如今时移世易，一切都变了。
巫妄很快缓和好了情绪，拉着楚风到外面付钱，不多不少，正好四百两。楚风爽快地付了钱，与巫妄一同回家去。
到了家，巫妄找出二人结亲时的衣服，让楚风换上，她自己也穿上了当初那件嫁衣。
等楚风换好，进屋便看到巫妄盖着红盖头坐在床上，旁边还有一个秤杆。
巫妄坐姿及其端庄，双脚并起，双手平放在膝上，背挺得笔直。
楚风胸前带着花，拿起秤，道：“一杆天星秤，鑲星正十六，北七南六，相拥福禄寿，新娘慢起手。”
“—挑国色天香。”
“再挑称心如意。”
“三挑吉祥如意拜花堂。”
盖头挑起，巫妄眉眼显露在烛光下，她带着那根金簪，衬得面孔莹莹如玉，含羞带怯。
巫妄抬眸望着楚风，一笑，“楚娘，该喝交杯酒了。”她素指纤纤，拿起床边桌上的酒杯，递给了楚风一杯。
楚风弯下腰，接了酒杯，与巫妄胳膊交叠，饮了这杯酒。
酒是青梅酒，酸酸甜甜的，倒是极符合此时二人心境。
两人身影交错，发丝纠缠，难舍难分。
喝完了酒，楚风把两个杯子放到远处的大桌上，而后坐到床上。
淅淅沥沥的，窗外不知何时下了雨。
“楚娘。”巫妄款款起身，一身红衣在摇曳的烛光下，莫名有几分凄凉，她坐到楚风怀里，抚着她的脸，道：“楚娘，勿忘了妾身。”
巫妄口中溢出黑血，滴在衣服领上。
楚风今晚总觉心慌，此刻终于有了印证，“哪来的药，我分明……”
她们二人今日晚上一直在一起，巫妄何来的时间去买药。
“楚，楚娘，你好笨。”巫妄打断她的话，唇角鲜血流的愈发欢畅，她笑骂了楚风一句，却没有说药是哪里来的。
楚风抬手要为巫妄封住周身穴道，“你莫要说话了，我立刻求师尊救你。她，她是天下闻名的医师，她一定有办法的……”
楚风话未说完，手就被巫妄攥住，此刻场景莫名与她幼时情景重合了，巫妄道：“楚娘，不要……不要白费功夫。”
楚风伸手去摸了巫妄的脉，脉搏紊乱，气息微弱，纵使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
“怎会这样？”楚风喃喃道，不知在问谁。
巫妄费力地反手握住楚风的手，下巴出全是乌黑的血，她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道：“楚娘……楚娘……勿忘了……”
血卡在喉咙处，巫妄呼吸不上来，话说不出来了，只是一直盯着楚风。
或许是鬓间钗子晃眼，楚风落下泪来嗯了一声，巫妄这才像是满意了一样，蜷在楚风怀里，黑血呛咳而出，染了她们一身。
原本的红衣，变成了更深的颜色。
毒药的药效很快，依偎在楚风怀中的巫妄渐渐没了温度。
雨停了，却晴空一声闷雷，似乎在祭奠着什么。
在巫妄死去的瞬间，楚风感觉自己的灵台一下子空明起来，以往看不见的困着她的锁链在此刻断裂了。
情劫破了，她的修为尽数回归，还因此进了一阶。
她看着怀中的巫妄，原本心中的悲伤哀痛消散许多。自古道法之路上，多红颜枯骨。
她又变回了梧桐山上的无情道人，而不是凡尘中打滚的楚风。
楚风给巫妄擦干净脸上的污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放到床上。她用攒下的钱购置了一口棺材，把巫妄和金钗一起，葬到了城西外的山上，那里有漫山遍野的桃林。
下葬那天，楚风买了城西铺子的点心和青梅酿，对着坟冢俯身长拜。
风拂过，似有长叹，又似泣音。
第3章 吾与吾妻话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