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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月绀香(三)暑假

2009年的暑假,我在一家海边的海鲜大排档打工,从早上十点干到晚上十点,每天可以赚60块钱。

那一年我大二,脸上长满了青春痘,成绩在班级里排到了后十名,我很沮丧,甚至一度想要退学。

“罗老师?”宋令瓷以为我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那一年啊,”我回想着,想从那些客人坏脾气的咒骂,想从那些双手磨破了的血痕,想从那些油腻的发黑的怎么也洗不干净的地板,想从那些吹折了伞浑身湿透了衣服粘着身体的一天,想从十分困顿睁不开眼睛却还是不得不早起的早晨……想从那些不体面的经历中挣扎出来,寻找一个符合人们想象的夏天的海边的美好景象。

“我遇到了前男友,”我说道。是啊,夏天就应该是浪漫的,橘子汽水和沙滩。可是我很心虚,敏锐的察觉到宋令瓷略略露出惊异的神色,我做了一个岔开话题的解释:“对现在来说是前男友。”可是接下来的对话完全让我招架不住了起来,我就像是在面对一个严厉而敏锐的审讯官,彻底的失去了避重就轻的信心。

“所以罗老师现在是单身吗?”

“啊?…… 是。”

“所以是那个时候的?”

“在那个暑假在一起了。”

“那为什么是前男友呢?”

“他和我分手了。”

“什么时候呢?”

“三年前。”看着宋令瓷有些疑惑的眼神,又不知道她为何露出那样的眼神,我尴尬的笑了笑:“毕业的时候。”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宋令瓷没有说话,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的感到紧张,于是不自觉的话多了起来,想要解释,想要合适的词汇概括我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想要为我现在的失意寻找合理的借口:“或许是工具人吧。”

“哦……”她有些意味深长的应道。

我开始意识到,我有些不太喜欢宋令瓷了,她的攻击性太强,侵略性太强,像是一次性就能把我的内心夷为平地。但是面对她沉着冷静的攻击,我又毫无反抗之力,只能随着她的话,不由自主的说下去,说下去,将我的内心翻个底朝天。

“罗老师才不是什么工具人呢!”宋令瓷却出乎我意料的说道。

虽然可以很轻松的理解这是对我的安慰,但是面对一个初次认识,第二次见面的同事来说,这样的安慰多少有些超过边界了,虽然我有意利用这段感情掩盖我过去生活的乏味——否则我该如何形容那个暑假呢,如何形容过去的人生呢,说我在漫无边际的做题中度过,却又未能取得任何一个可以称赞的奖项么?谈论爱情,多少可以为我贫瘠的人生增色——我那时候一直这样认为,可是面对一个鼎鼎有名的科学家,一直谈论一件“先斩工具人”的失败爱情,多少又有些低级了。

我再次奋力的想要扭转话题,于是问道:“对了,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还没有,额,你着急看吗?”宋令瓷先是一愣,继而很友好的说道。

“不,我只是问问,很少见,搞计算机的为什么去看乌托邦,我一开始还以为您是社科学院的呢。”我很怀疑她是不是完全把这本书抛之脑后了。

“那么图书馆行政老师,又为什么要看乌托邦?”

“因为,因为我想,我想写个,小……论文,”天啊,真是搬起来石头砸自己脚,我结结巴巴的回应。

宋令瓷露出奇怪的神情,很显然,纵然图书馆行政老师的工作看起来与书籍密切相关,但是却似乎与写论文并不相关,尤其是关于乌托邦的论文。

宋令瓷似乎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问道:“写关于乌托邦的论文?这也是你们工作的一部分?”

“不是,”我内心有些丧气的回答,我真的是那种完全不会撒谎的人,甚至连遮遮掩掩都做不好:“那个,因为我想,我可能准备申请读博。”

“哦?罗老师现在是硕士学历吗?”

“是的,”宋令瓷一直在问,而我只能回答,我不需要问她的学历,因为即使昨天没有对她的信息进行了地毯式索索,单单从她助理教授的身份来推断,也可以直接得出她博士学历的背景。

“罗老师是社科学院毕业的吗?”

“不,不是,我是德语系的,” 我说道,接着补充:“那个,我不是本校毕业的。”

“嗯?那么你是?”

“北外。”

“哦,北外的德语系,很厉害的呀。”

我确信她根本就知道北外的德语系——当然很厉害,可是她只是出于礼貌罢了。

“德语?你们都学什么,翻译吗?”

“不是,我学的是德语语言文学,主要方向是德语文学。”

“卡夫卡?”

“哦,对,我们会学他的小说,不过,其实德语还有很多厉害的文学作品。”

“哦,那么罗老师也想成为作家吗?”

“什么?”我一愣,被陌生人一眼看出来我的人生理想让我像是一只被定住的小猫咪,竟然不会反驳,又或者是某种自尊心作祟,于是我承认了。

“罗老师有什么作品可以让我拜读一下吗?”宋令瓷友好的问道。

“啊,那个,我,没有……但是……”我感到彻底的窘迫了,作为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我一直立志于写真正的严肃文学,但是实际上,尽管我的大脑不时的飞入很多奇思妙想,可是出于种种常见的原因,我并未真的动笔写下过一部完整的小说。可是不知道是自尊心所致还是什么,我还是回答了。

“我写诗……”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将这三个字说全了。

“写诗?原来罗老师是个诗人。”

“不,不是,还不算,我只是在写,”我感到十分的窘迫,我手上倒是存了好些的诗稿,也投了一些,可是至今为止,还是一稿未中。

“可以拜读吗?”宋令瓷问道。

“啊,那个……还没有发表过的……”我结结巴巴的说道。

“哦,是吗?那我可以做第一个读者吗?”

我有些惊讶的抬眼看着宋令瓷,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像她这么忙碌的人,怎么会有这种闲情逸致,来吹捧和关心一个默默地写诗的无名氏。

那么她一定是礼貌和客套了,这样似乎更合情合理一些。我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些,结结巴巴的回应道:“当然……当然好啊……”

后面我们又聊了些工作之类的事情,但是我几乎不记得了。

吃完饭以后,我们一起出了食堂,在岔路口分开的时候,她突然凑近了些,朝我的脸颊探出手。

我的身体突然的僵硬,像是一只被施了法的小僵尸一样,却不料,她的手在靠近我的脸颊前一秒突然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以为她要摸我的脸,却在触碰我之前转了弯轻轻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轻轻拍了拍,笑:“落了一只飞虫。”

“啊……”我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如释重负:“谢谢。”

她又笑了,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刚才以为我要做什么?”

“啊?我没有啊……”

“有没有人说你很像一种小动物啊。”

“嗯?像什么?”我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

“布偶猫。”她眼睛弯弯的:“尤其是你下意识的睁大眼睛的时候。”

“额……”

“罗老师,这条裙子很好看,很适合你。”

“哦,谢谢,我平时就是很喜欢穿裙子的。”

我穿了一件黑底配小红玫瑰的深v领裙子,我知道这很艳丽,但是听到宋令瓷的话,我很飘飘然。像是一只风筝一样,随意的被她拉扯着,带到不同的方向。

“如果罗老师的小说或者论文很需要那本书,方便的时候我把那本书先交给你看吧。” 她在分别的时候说道。

“啊,那个,没关系……不着急的……”我开始语无伦次,我的大脑飞速的运行,很快就预计到我们会因为这本书再次见面,我当然,对于认识她这样优秀的人——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可是不知道为何,面对她的时候,我总是感到了十二分的紧张,我要拼命的寻找话题,而她却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仿佛在看我的笑话一样。

可是不管怎么样,最后我说的是:“好啊,那我们再约时间。”

等到我们分开,我回到图书馆以后,我突然冷静了下来。我立即,陷入了无边的懊恼中,天啊,我怎么可以在一个第二次见面的人面前,就将我人生中尚未实现的梦想全都和盘托出,常言道,事以密成,我很担心我在宋令瓷面前,成为那种只会夸夸其谈的人。究竟是什么魔力,让我像是喝了吐真剂一般,将我的最蓄意隐藏的过往和未来,都那么轻易的和盘托出呢?

而宋令瓷说的方便的时候,是真的一个方便的时候,还是只是一句客套的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