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厉泊明和来的时候一样，一直在专心的开车，刚开始孤音找了几个话题硬生生地聊了一会儿，但她自己也知道她早就有些心不在焉。
孤音回到家洗完澡窝在沙发里看电影，只看了一会儿，倦意便侵袭上来，她把身子缩到了沙发里，像检阅一样看着屋子里熟悉的物品。工作以来孤音搬过五次家，东西搬一次扔一些，导致后面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她看着现在空荡荡的屋子感觉到了熟悉和安心。
她把视线移到了放在厨房操作台上的那袋水果，那是临走前张太太硬塞到她手里的，她发现孤音喜欢吃葡萄。
从一年前任性地突然辞职的那一刻起，孤音就打算以后只随心随性地生活，这一年她没有做过任何违心的决定，也不用拿理智去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她一直是内心毫无波澜地独自生活着，但最近她感觉自己有点不太一样。
这几天上班，孤音一直在“摸鱼”，两天的外出对她来说与加班无异。下午四点半是青山小朋友的上课时间，这时候护工清点医药、清洁工打扫房间、厨师准备晚饭。她于是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闲逛。
路过操场的时候她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小孩，她下午在楼上的时候其实已经发现了。孤音之前经常对着窗外发呆，从他们社教部的办公室里正好能看到操场的一角，那个角落里有一滩沙子，可能是之前青山施工后无意中留下了的，后来成了青山小朋友的沙滩，在这里堆城堡，挖地洞……
这个时间小雨不该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她本想去跟厉泊明或者护工说一声，但看着小雨蹲在沙子上，头埋在膝盖里的样子，一时有些于心不忍，正当她纠结着的时候，小雨扭过头朝孤音这边看了过来，孤音向小雨招了招手，但小雨看到她后又耷拉下了头，孤音有些尴尬把手收了回来。
想着今天和明天也没什么要紧的工作要做，她便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在小雨跟前蹲了下来，问小雨：“怎么了？”
“姐姐，你说叔叔阿姨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小雨低着头说。
“怎么这么说呢？”
“他们这几天都没有再来，是不是因为我和王姨一起骗了他们，他们生我的气了？”
“小雨那天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王姨说，他们很想念轩轩哥哥，哥哥回来的话他们会很开心。”
“小雨喜欢他们吗？”
小雨点了点头。孤音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小雨的头，但随即便被自己这亲昵的举动给吓了一跳，然后僵硬地又把手收了回去。接着她听到小雨说：
“我留在这里会不会也是个麻烦呢？”
孤音感觉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和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沟通了，明明只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他人着想的念头。她想了想问：“小雨很喜欢这里？”
“很喜欢。”
“这里没有汽车，没有田野，没有鱼塘，也没有一心一意地爱着你的人。”
“什么是‘一心一意’？”
“就是很喜欢很喜欢你，而且最喜欢你。”
“这里不是有很多爱我的人吗？”小雨疑惑地看着孤音问。
“是啊。”孤音看着小雨努力思考着的神情，只觉得一阵心疼。或许也只有青山里的孩子才会认为青山是个值得留恋的地方。
“姐姐刚才说的‘一心一意’是不是就像爸爸妈妈那样？”
“爸爸妈妈一直爱着小雨吗？”
“嗯。”
“小雨想要新爸爸、新妈妈吗？”
“不想。”小雨看着孤音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我们最后都是要跟新爸爸、新妈妈离开这里的，对吧？”
“你听谁说的？”
“这里的孩子都这么说，只是有的快有的慢，结果都一样。”
“那你想让叔叔阿姨当你的爸爸妈妈吗？”
小雨没有回答，他微微侧着脸看着孤音问：“他们应该很想要一个新的小孩吧？”
“不是的。”孤音皱着眉摇了摇头。她捧着小雨那张肉乎乎的脸，把他一直低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然后看着小雨的眼睛认真地说，“张叔叔、张阿姨，他们只喜欢小雨。”
“但是……如果我不够那么喜欢他们怎么办？”
“有喜欢的人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喜欢小雨对叔叔阿姨来说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不太懂。”小雨迷茫地看着孤音说。
孤音轻轻地叹了口气，面对这个问题，她没有办法像哄一个真正的六岁的孩子一样把这个有些早熟的孩子给糊弄过去，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圆满的答案，便轻轻地摸了摸小雨的头，对他说：“有很多事情是我们现在还理解不了，或许是我们不够聪明，或许是我们见识太少，成长就是这么一个学习的过程。”
“姐姐，你在说什么？”
孤音突然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她不能跟小孩子硬讲道理，但不讲道理她又不知道该跟眼前这个孩子说些什么。她想象着厉泊明说话时的语气，努力用轻声细语的口吻说：“姐姐的意思是，你现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没有什么能阻止你，你就开开心心地去做就好。”
“真的可以吗？”
“嗯，可以。”孤音看到小雨一下子有了精神，心里感到了一些安慰。
“那早上的康复不做可以吗？”小雨眯着眼睛笑着问。
“这个不行。”孤音无奈地对这个突然开始撒娇的小朋友说。
“你不是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件事情厉哥哥会第一个不同意的。”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不开心了？”
“没有，我知道小孩子会经常做错事。”
“你这个小大人。”孤音狠狠地揉了揉小雨的脸，直到他挣扎着从孤音的手里挣脱出来。
“看不出来你也喜欢小孩子。”孤音被身后突然传过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慌张地站了起来，刚转身头就撞到了厉泊明的下巴，加上刚才起得猛，头有点晕，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往后倒，就在她感觉要无缘无故平摔一跤的时候，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腰，她的身体一下子跌落在一个坚实的臂膀里，稳稳地挡住了她向后倒的趋势。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这张脸的脸，这还是她来青山这么久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厉泊明：泛着青色胡茬的下巴，长长的睫毛，瞳孔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像这个人本人一样让人捉摸不透，这样的长相似乎给人不太容易亲近的感觉，但眼下的那些调皮的雀斑却像叛徒一样出卖了这张冷峻的脸。
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从孤音的脑海里冒了出来——男生的头不能乱摸，女生的腰不能乱碰。
孤音从来没有恋爱过，至今仍是“母胎单身”，也没有和任何人聊过这个话题，她好像还没有经历过青春期就直接步入了社会。但她听同学们讨论过这些话题，这句话就是那时候听来的，但至于原因和后果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她当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真正实践的那天。
“你剪了头发吗？”孤音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她就想咬自己的舌头了。虽然她平时努力做到像妈妈那样冷静克制，但有些时候她还是会毫无保留的暴露她继承自爸爸的缺点，比如像刚才一样：在极度紧张的时候，脱口而出一些不过脑子的话以掩饰自己的紧张或尴尬。
“嗯。”厉泊明一边的嘴角向上挑了一下，扶好孤音站定后就松开了手，然后微笑的看着孤音身后的小雨。
孤音感觉自己像是打算偷偷做好事，结果被人发现并误以为她是有意为之一样。她有些难为情地问厉泊明：“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
“哦……那我也该走了。”想到自己刚才一直在毫无头绪却又努力地安慰着一个失落的孩子，而眼前这个人却只是袖手旁观，她一脸不满地指了指正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看的小雨说，“交给你了。”
“嗯。”
孤音瞟了一眼厉泊明，那人正抱着手臂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看向自己这边，那神情好像是她自己的什么糗事被他看到，或者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一样。孤音一时感觉有些郁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孤音总有种初吻被人不小心拿走的错觉。之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说女生对于自己的第一次都比较有执念，初吻、初恋、第一次……，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的体验最摄人心魄，所以才历久弥新。孤音知道这只是感性导致的情绪错觉，但话虽如此，想到刚才腰间温暖又有力的触感，她的脸上还是不自觉的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只是紧张还是书上说的“小鹿乱撞”，毕竟她对温柔绅士的男生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一种隐隐约约、不易察觉的遗憾已经开始在她的心底里滋生。
两天后，张氏夫妇来看了小雨，在那之后他们几乎每天都来，只是没去康教室，就在活动室待着，像当初的王姨一样。
从上班开始的第一天，孤音就决定不在青山投入过多的感情。这里的孩子有着比她更不幸的遭遇：他们都是被抛弃的孩子，有的被爱过，有的还没来得及被爱，有的甚至被虐待过。她本能地抗拒去了解这些，她不想陷入感动，也不想再次触及心里那块已经结痂的伤疤。
但她最近却鬼使神差地像个好奇的围观者一样关注着小雨，岚姐对她的这一行为似乎很是欣慰和满意，钟燕飞则是一脸得意的早料到的表情，而厉泊明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由着她在康教室里进进出出。
康教室里，小雨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在张氏夫妇家里的“鬼故事”，当他学着“呜呜——”的叫声后，围着他的小朋友吓得赶紧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小雨一脸的得意，然后扭头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孤音，开心地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孤音感觉小雨在那之后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