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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月城

程荆到达月城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月城的细雨扑在车窗上,程荆托着腮看着车窗外流动成残影的童年景色,想开口说些什么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梁景珉没坐在身侧。

三年,梁景珉寸步不离的监视已经成为一种难以甩脱的习惯,程荆哑然失笑,重获自由原来也没什么实感。

他本来想回家看看父母,走到了楼下却没上去。

这些年来程荆的父母一直以为他保留着西京那份让人艳羡的好工作,找了个优秀英俊的对象,连同着多年前到手的那份漂亮学历一起,拼凑成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的孩子,是邻里聚会绝佳的谈资。

仿佛这些名号就能满足一对父母的所有期望,多年的养育不过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投资,他们握着显而易见收益颇佳的筹码,并不期盼孩子越出轨迹的突然现身。

他们当然不知道一切都是程荆拼凑的骗局。

所谓优秀的对象,不过是个不择手段的变态,以折磨他们的孩子为乐。为了夺他在手不惜害他身败名裂,剥去他所有的社会身份和关系,一点一点将他削成一尊独属一人、漂亮无用的掌上珊瑚。

那份工作至今保留着,工资按时打入程荆的银行卡,尽管他已经不再被梁景珉允许前去上班。能做的只有枯坐在空旷华美的别墅里,逐渐退化成一株供人赏玩的稀有植物。

程荆离开小区,叫了辆车,目的地选的月城一中。

他出来时顺走了管家的手机,早在西京机场就买了这部新的,贴心地将管家的旧手机丢进了西京机场的失物招领处。

既然回了月城,那就回高中看看吧,程荆高中时记得学长学姐时常出现在窗外,他们兴高采烈地招手,讲台上的老师喜上眉梢出门迎接,余下的人可以自习,三全其美。

程荆责备自己竟然会怀念高中,那时压抑的优绩主义和苦涩的暗恋压迫着他,即便程荆已经是世俗意义的“天才”,生长痛依旧如影随形。

然而直到程荆走到校门口才发现一中早就重新装修,门口安上了面容识别闸机,他的手机里没有班主任的电话,根本进不去校门。

然而这趟并没有白来,因为紧接着他遇见了林殊珩。

林殊珩和程荆高中同班,因为是竞赛班,班里拢共只有两个女生,林殊珩是其中之一。

“程荆?”林殊珩一路小跑追过来。

月城下雨,程荆没有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那种苍凉异化令人不安的白使得想认出他是件很容易的事。程荆顿步回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殊珩自来熟地走到程荆身侧:“太巧了,怎么在这里碰见!你回月城也不和我说一声,咱们应当一起吃饭呀!”看清了他面孔后她又讶异道:“你怎么瘦成这样!”

程荆轻轻笑了,他原本都有些认不出她——她现在和从前全然不一样了,头发留长,开朗从容。笑起来两眼弯弯才依稀看出原来的模样。

他记忆里的林殊珩是个留妹妹头、腼腆安静的女生,大约因为班里没有太多女孩,而她又不是那种能和男孩玩到一处的姑娘,永远坐在教室角落里不抬头地刷题。

说起来她和程荆同班三年,还传过一年多的绯闻,两人私下却一直不熟,上了大学才建立起联系来。

那时一班大多同学通过数理化生竞赛进入国家集训队后直接保送top高校,少部分人竞赛失利不得不回来准备高考,她是其中之一。

对她最初生动的印象,是竞赛结束后的第一次联考,文化课丢了几个月,自然比不过其他日夜备战高考的同学,晚自习她抱着一摞试卷在走廊里哭,一边哭一边更正错题,卷子皱得像咸菜。

他那时候已经拿了降分,高考不过走一场流程,但依旧留在学校自习,出门打水正巧看到这一幕,走到她面前帮她把卷子叠起来,轻声道:“没关系的,慢慢来。”

说起来那时候他们只是陌生人,林殊珩后来却说她一直记得那个晚上。两人并肩散步,紫操的灯光照得她瞳孔亮晶晶,她说,程荆,你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二模林殊珩就已经是年级第一,后来她裸分上了京大。

她后来顺风顺水,保研、出国深造,现在已经在月城一所很不错的高校评上了副教授,和丈夫一同怀孕进产房,一双儿女在程荆结婚前已经会讲话。

经济形势下行,年轻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生育率年年降低。林殊珩早年是个有点激进的个人主义者,到头来却做了乖女孩、早早结婚生子。程荆常以为只有家庭幸福的人才会渴望婚姻和爱情,他和林殊珩很像,只可惜没有遇上对的人。

程荆从前思索过林殊珩的人生,想着倘若林殊珩爱的人是梁景珉,那么她一定无法得到今天所有的平静,即便她前半段人生苦求的就是浪漫激烈颠簸的爱情。

两人在咖啡馆坐下,谈起人生近况,林殊珩打开手机相册全是孩子的照片,她笑着吐槽他们淘气得一塌糊涂。她的笑颜在程荆眼里缓缓被雨水晕开,皱缩成一团魔幻的虚影。她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言罢她问:“你还和梁景珉还在一起吗?”

多年前湖畔别墅婚礼的受邀者不多,她也是其中之一。林殊珩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纠缠和细节,却敏锐地从氛围中察觉到了真相,还曾问过程荆是否需要帮助。

程荆那时害怕她引火烧身,拒绝了一切帮助,固执地断了联系,说来其实很抱歉。

在一起,这是个很微妙的词。程荆看来,平心而论不欺骗自己的话,他和梁景珉其实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

“分手了,”他说,“他又要结婚了,你知道的吧?”

“是的,不过他们这些豪门联姻不是很多?所以多问一句,”林殊珩撑下巴笑着解释,“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了,当真比小说还精彩些。”

“但其实高中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们感情不一般,梁景珉那么冷漠的人,却会在你说冷之后站起来关窗。”

她说的好像是另一段人生,无论是谁的,都不可能属于程荆。梁景珉的青春里,程荆查无此人。

程荆没有纠正她,脑海中却忽然浮现起一段久远的记忆。

洛港酒店的顶层套房,落地窗外飘着白毛大雪,冰冷又温暖,烈焰围烧心脏。

梁景珉摸到他身体某处,他快乐得颤抖,落到嘴边却只肯抱怨冷。火舌舔吻耳畔,温柔低沉的嗓音震得他心脏与一切同频震动,绵绵密密地绞进地崩天裂的风暴。他变得不是自己了。

“你一直都怕冷。”耳畔低热的窃语,冷漠的人也会缠绵温存。

高楼让他灵魂颤栗,却莫名喜欢被暴雪围困的感受。万千灯火踩在脚下,他无所顾忌地靠进梁景珉的怀里,仿佛可以就此不再想任何事情,就这般终此一生天荒地老。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好像在想,原来洛港也会下雪。

……

程荆沉默许久,显然是不愿再就此话题多说,林殊珩也识趣没有多问。他借此提起别的来:“你回一中干什么?我刚想进去逛逛,门卫把我拦住了。”

“我表妹在这里读高中,她爸爸妈妈在外地,我来送点东西”,林殊珩笑,“现在是管得严了,以前很容易就能混进去。”

“纪老师还在吗?”纪老师是他们的高中班主任。

“还在呀,他好像现在带高二呢,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说着林殊珩就掏出手机。

“不用”,程荆连忙摆手,忽然觉得自己也并没有那么想见他。

林殊珩固执地要把老师的电话号码发给他:“你旧微信还用么?”

自然不用了。程荆现成注册了个新号,两人加上了微信。联系人表空空荡荡。

林殊珩一拍脑门又道:“你刚说你现在没在工作,我忽然想起一桩事。准高一直升生准备集训,化学组在招教练,过两天会去静乡基地,你去正合适,你想我帮你联系吗?”

一中地理位置好但太嘈杂,假期会组织竞赛组去静乡校区集训,当年程荆也去过。

高中那些中年教师是做不来竞赛题的,招教练向来只找保送生或往届毕业生。程荆当年是一中化学竞赛组的,大学也修过相关的专业课,的确适合。只是毕业多年,后来工作方向也不同,程荆哪里还记得这些知识,苦笑摇头。

“哎呀你捡一捡,教高一的还不是绰绰有余?”林殊珩一拍桌子,“你愿不愿意?我和老师很熟的。”

走出咖啡馆和林殊珩告别时程荆还在想这件事,觉得自己大概是烧得不清醒——他怎么就鬼使神差点了头呢?

*

梁景珉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很晚,他喝得有点头晕,却仍然敏锐地察觉出异常的气氛。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翟管家,没人答言,他迅速上了楼,程荆屋门从外上了锁,一打开才看见被在里间着急上火的管家。

管家并没有昏迷太久,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程荆屋里,然而门却从外面反锁了。程荆的房间没有窗户,门也异常坚固,管家被偷了手机,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对梁景珉说了一遍,等到话音落下的时候,梁景珉的脸色简直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了。

“他走了多久了?”他沉声问。

管家沉吟:“他问我借手机的时候十点半……”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半了,梁景珉的脸色又黑了一分。程荆闹过、挣扎过,甚至报警过,却从来没有一言不发的不告而别过。在梁景珉看来,他不能,也不敢。

他迅速打开手机开始马不停蹄地通电话,深夜里接起电话的人没有一个敢有起床气,线索也得到的很快——管家手机在西京机场,程荆的身份证下只有一张机票信息,是去月城的。

程荆仿佛真的深信梁景珉不会去找他,甚至不知道多买几张机票混淆视听,监控里他的最后一个回眸没有任何情绪,像某种无声的挑衅。也可能只是一个无声的告别。

梁景珉感觉到周身上下窜起乱火,深井荒原被焚烧出蛇形烟雾,他觉得自己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沦为情绪的附着物。

离开家的时候那里已经变成一片狼藉,本就坏掉的电视彻底损毁,管家平静地收拾残局。

梁景珉离开前只冷冷撂下一句:“给我订今夜飞月城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