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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醉风波

篝火郎朗,是夜如昼。

野席是秋猎最热闹的时候,皇亲武将也不再多做拘礼,饮酒吃肉自成一趣。

燕君尧伤了手,本不该参加,此刻却端坐在席中,身旁有侍女布菜,长疏杵在身后,有些多余。

“老十四,你这手可还好?”

皇帝燕敕任与他乃异母兄弟,平日不甚亲近,此刻问起不过是例行关怀。

“皇兄挂念,臣弟的手并无大碍。”

老皇帝听闻略一点头,笑言:“朕听闻苏丞相家的小女很是担忧皇弟啊。”

这话从旁人口中说起,可当是闲谈,被皇帝提及,便多了一层意味。

坐在女眷一席的苏却瑶脸上生热,低下头用帕子掩了神情。

而长疏这边,却突然像幕中观景一般,所有的声音都变得不那么真切。

也许,不日王府真的要有喜事了。

她悄悄退出宴席,想平静下纷乱的心绪。

月光如霜撒,长疏只觉得风冷心更冷。

她跟了燕君尧这么久,对他是毫无保留地忠诚与信任。

可他呢,祭典之事将她蒙在鼓里,平日也只把她当做最锋利的刀,用得毫不怜惜。

苏却瑶不过在他身边略加嘘寒问暖,便能得他温柔相待。

原来牢不可破的信仰这般容易就生了裂痕。

一队巡兵从她身边走过,很快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长疏抽离思绪,才发现竟是萧彻。

“夜深露重,你功夫再好也不能这时一个人进林。”

她恍然抬头,原来自己已经走到这了……

“我只是闲逛罢了。”长疏扯唇露出一个并不从心的笑,“萧将军正在当值吧?”

他看了眼走远的巡队,确认无事才收回视线。

“別萧将军萧将军的叫了,你我投缘,不如叫我名字,对了,你多大了,瞧着是比我小多了。”

长疏觉得他意气风发,正当少年,并不像有多大年纪,不过还是顺了他的说法。

“那我便叫你一声萧大哥。”

萧彻生的周正,笑起来爽朗俊逸,从腰间摸出一只牛皮酒壶递过来,长疏却一脸犹豫地看着他。

“放心,我已经换值了,现在是休息时间。”

夜幕如绸,细撒星辰漫漫。

虫鸣起伏添了些野趣,长疏闭上眼听萧彻说些狩猎中的奇事。

“我们一行人追得麋鹿无处可逃,你猜它怎么着,竟然一头撞晕在石头上了。”

笑起来的长疏,杏眸舒展明亮,似云间出月,让萧彻有些怔忪。

“有没有人说过你身手不错,就是身形有些瘦弱,倒不像寻常习武的男子。”

长疏身量较一般女子稍高,但到底比不过男子,平时男装时她便会压低嗓音,举止也刻意模仿,才不易被揭穿女儿身。

她拿起酒壶畅快一饮,不动声色地将这话揭过:“对了,你之前说我像你一位旧友。”

萧彻接了酒壶,也喝上几口。

“是啊,他叫薛应清,当年这羽林将军还是他,只可惜……”

“薛应清?”这名字陌生。

萧彻点点头,又打量她一会:“其实也说不出哪里像,就是隐约有那么些影子。”

他惬意地向后倒在草地上,两手枕在脑后,似乎沉浸到多年前的回忆里。

“当年他可是很厉害的,文武皆全,我们是同期进的羽林军,他却一路高升,不过虽然他是镇国将军之子,可一点没借势,那时候……”

——

野宴已结束多时,四周渐渐入静。

长疏是被萧彻担着送回来的。

人看着好像无事,其实内里早已醉糊涂了。

潘仁见她两眼发直,便想赶紧接回去,主要是里面的那位已经等了许久,只怕要发大脾气。

萧彻扶着她,倒没准备撒手:“他营帐在哪里,我直接送他回去就行。”

潘仁赶紧摆手:“不了,萧将军还是交给我吧。”

“真的,您快回去休息吧,我会送他回去的。”

营帐里灯火通明,燕君尧和衣坐着,眸色阴郁,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

长疏一声不响的消失在宴席上,他们在周围寻了许久,就是不见人影。

没想到一回来竟是摇摇晃晃的醉相。

“去哪了?”

长疏好不容易站稳,嘿嘿傻乐:“吹风,吹了一晚上冷风。”

燕君尧睨她一眼,眼风凌厉得都能削竹劈铁了,长疏却一点感觉不到。

“吹风,能把你吹成这幅样子。”

“手臂全好了?竟敢喝这么些酒。”

她胡乱摆了两下手,又看了眼燕君尧的手腕:“你受伤了不也喝酒了。”

燕君尧冷哼一声:“如今讨价还价的能耐倒是见长。”

见他不承认,长疏掰着手指数:“你就是啊,喝酒,吃肉,谈婚,论嫁。”

“可苏却瑶就那么好吗,你同她才见了几面。”

“我呢?”

她指指自己的鼻子,突然弯腰凑近燕君尧,杏眸略微睁大,脸颊因酒意透出几分桃红,呼出的热气就这样落在他的鼻息。

燕君尧喉咙滚了滚,别开视线。

“潘仁,去要些解酒汤来。”

潘仁应是,转身离开。

营帐只剩他们两人,燕君尧清了清嗓才接话:“你怎么了?”

“我跟了你这么久,你除了让我东奔西跑,平事除险外,连个好脸都不给我。”

“我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吗?”

恰巧错了,他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人。

今晚燕君尧虽去了野席,却并未喝酒,只是此刻被她这样近距离看着,也无故升起一股醉过的燥意。

他起身将长疏按到长榻坐下。

“你且在这冷静一下,醒醒酒。”

长疏甩开他的手,一股蛮劲又站起来,仰头质问。

“是因为我不够大家闺秀,不够柔弱惹人怜,所以她能被呵护,我就只能被利用。”

话越说越过,燕君尧眼神渐渐冷下来。

她不知道她本可以是千金小姐,不谙世事,娇养府中再寻个般配人家许下,平淡幸福了此一生。

而落到如今境地,燕君尧难说自己没有责任。

他并没有对苏却瑶有什么呵护,此刻却没有辩解,而是叹声问长疏。

“所以,你当要如何?”

长疏愣住,红润的唇微张,却说不出一个字。

是啊,她又能如何。

她只是一个暗卫,她在他身边的使命就是被利用。

潘仁端着醒酒汤回来时,长疏正气冲冲地跑出去,还顺带将他手里的醒酒汤撞撒了。

他不明所以看向燕君尧,后者凝着眉,脸色同样难看。

“去跟着她,别出什么事。”

几天后的回程路上,长疏与潘仁一同在马车外驾车。

中途苏却瑶来找燕君尧,她便闪身离开,偶有燕君尧问话,她便一板一眼的答,一路上可谓进退守礼,看不出任何异样。

却越发让人觉得不对劲。

话少人蔫,长疏很少这样。潘仁拉着马车缰绳,侧身低声问她:“你……没事吧?”

长疏靠在马车门边,耸了耸肩膀:“好着呢。”

就像燕君尧所说,他死了都不许她难过。

到时候哭丧都没她的份,她何苦再去自添烦恼。

回到汴京不久,宫内传出消息。

弥籍妖言惑主,开坛祭典实属伤民之举,今后不再举行。

长疏趴在和畅别院的回廊,眼看着天上阴云叠积,不多时雨丝便星星点点的落下来,由疏到密,最后竟有种雨幕成帘的样子。

她伸出手接了点雨水,果然是深秋的雨,透骨的凉。

看来还是祸害祭天比较有用。

院门被人猛地推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抱怨。

“公子我真是倒霉,几年不下雨了,我刚裁了新衣穿,就给淋个落汤鸡。”

长疏回头,见竹岐一身狼狈样,忍不住笑出声。

不过还是赶忙起身回屋,找了一套他能穿得的衣服,连同干帕子一同给了他。

竹岐躲在屏风后一边擦头发,一边同她说话。

“回来这些天了,没见你去一次王府,听说你跟燕十四闹起来了,因为什么?”

长疏坐在窗前,正支着头赏雨:“你耳朵伸得真长,就是听事听不全,我可没闹。”

屏风后伸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没闹?燕君尧手伤了你都没去王府盯着他喝药养伤,还说没事。”

一阵斜风吹进,将桌上的宣纸打湿,上面是燕君尧的笔迹,长疏从前临摹的。

她随手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回头见竹岐已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

长疏正色,走到他面前俯身行礼:“主子受伤是暗卫失职,长疏自领刑罚。”

竹岐本还在嫌弃身上有些短了的袖子,这晌停住了动作。

“小长疏,你是不是在他身边呆的不开心。”

“若是如此,不如我将你要回来,他那昭南王府要真是缺人,我再遣一个去就是了。”

长疏低着头,敛起神色没有表态。

“罢了,这事我去说,正巧下个月我就要去苏州一段时间,你便跟着我吧。”

苏州好,至少比待在汴京好。

入夜,檐上不时顺下一两滴水,砸在石阶上噼里作响。

雨已停了有一阵,竹岐走的时候急急火火,长疏也没去送,这会才想起院门还没落锁。

披上衣服,提上纸灯,长疏往门口去。

因天上还有些阴云,月色被掩得严实,长疏将灯举得高了些,方便栓门,却透过门缝隐约看到门外有个身影。

纵使她有功夫傍身,到底自己住这院子,夜黑风高难免心中生惧。

她厉声问道:“谁在门外?”

等了一会并没见回音,长疏默默握紧手里的门栓,猛地推开门,却发现门外并非什么生人匪徒。

燕君尧一身寒气,似乎站在门口有些时候了,正脸色惨白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长疏向他身后看了看,竟是一个人来的。

她挡在门前,并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又问了一句:“是有什么事吗,怎么没遣潘仁来?”

燕君尧掀起没有多少血色的唇,轻声喊了一声“长疏”。

接着,便向前倒去。

长疏下意识去接,刚好撞了满怀。

她光顾着接人也没听清刚刚他说了什么,见此刻他闭着眼双唇仍在嗫喏便低头凑近去听,也只听到他说:“苏……”

苏却瑶是吧,长疏狠狠咬住后槽牙,才忍住把他扔出门外的冲动。

可实际,他想说的是:苏……州并不好。

燕十四蹲门。——一种苦肉计。

第6章 醉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