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站在船头,小木船缓缓动起来,划开水面,向深处而去。
一只丹顶鹤衔着灯笼飞过,带起一阵风,吹过沿岸的屋檐,发出清脆的声响。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排小巧的银铃,挂在檐下,叮当作响。
亡魂的城只有昏和夜,一条星河贯通冥界上空,照亮整座城池。它的缔造者构思精细,这里就连季节更替、冷暖变化、节日时令,都与人间相同。白墙青瓦矗立在小河两岸,是人间江南地区最常见的景致,
客人的身后,黑影涌动,伴随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和铃铛碰撞的清脆声响,逐渐在星河能够照耀到的地方,勾勒出了一道素色衣衫的颀长身影。
“家主。”他合拢扇子,朝站在船头的客人弯腰行礼,递上一把黑绸伞。
客人接了伞,回头朝他笑了笑,“这声家主,喊得终于是名正言顺了。”
素衫青年闻言似乎也笑了一下,这短促的声音极淡,转瞬淹没在船桨带起的杳杳水声里。
“顾家内乱多年,想必大家都累了……”
客人笑道:“辛哥儿,你是想说我这几年是趁虚而入,胜之不武?”
“子辛不敢。”青年神色淡然,“我才下山不久,四家的许多纷争尚未看清,不敢妄言,可是顾家家主本来就是属于翁翁的位置,分明是他们鸠占鹊巢,还要您帮他们收拾残局,我只是……替翁翁不平罢了。”
在他们交谈的时间里,小船一直悠悠前进,分明没见船夫,它却行的又平又稳。
眼下正是中界人间新帝登基的第一年,中都在这一年的休养中逐渐走出了战争的阴影。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各种盛大的庆典重新开始,正是最热闹的时节。
这些变化对应到下界,也成了一副繁华之景:沿街的种种铺子摆出新式的玩意儿,酒招飘摇,小贩挑着担子穿梭期间。隔几步就能看见打扮怪异的伶人,打着眼花缭乱的手势,变出各种戏法。
装束各异的行人来往行走在檐下,或赏景,或交谈。
青年侧头看着河岸边色彩艳丽的灯火,忽然叹了口气。
船头站着的客人和颜悦色道:“怎么了?年轻人少叹点气才不容易长皱纹……判官虽然长寿,但时间还是会在我们身上留下痕迹的。”
“我忽然想起……”青年回答道,“冰原大火、九重天锁天是八年前发生的,而蓬莱山门结界上一次开启、忘川府主离开堂会,却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客人颔首道:“不错。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你都还在寒山……是你师父告诉你的?”
青年垂眼看着脚下的船舱,用沉默回答了长辈的问题。
客人又笑了一下,撤了步子,走到青年的身边。他仰头看着头顶横贯而过的星河,又环顾河道两岸,温和道:“二十年……在九重天不过是弹指一瞬,于人间却是改朝换代。从冰原上的那场大火开始,百姓流离失所,多少人死在了逃难的路上,后来的西山兵变又恰逢年节……那段时间四家一定忙碌极了。”
青年说:“听堂哥说起过,三途河底的命烛一夜之间灭了一片,判官们下了年节的长桌宴就开始加班,每个人的生死簿都是厚厚一沓,判官笔都快划出火星子了。”
客人负手而立,眼眸幽邃,透出一股悲天悯人的温良气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二十年。”青年说,“忘川府主放弃掌权已经二十年了。五年前她突然出现在缥缈堂,一人一剑斩杀了顾家百位判官,从此与通灵世家结了仇,可藏书阁所有记载对此都讳莫如深,翁翁……你可知内情?”
“那时候我还在到处逃命呢,本家的家门都进不来,谈何密辛!”客人断然否认,“不过那可是一场恶战,据说缥缈堂一片狼藉,血积了一指多高,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染红了。”
青年若有所思:“那之后,忘川府主再没踏足人间,甚至没人再见过她。判官们之间都在传她早已重伤而亡,可我今日见忘川府这般繁华,背后的府君一定是细心打理过的,怕是他们又在诓我了。”
客人瞥他一眼,挑眉道:“你不愿接受‘洗尘’,可对这些判官世家之间的八卦传言,倒是了解得挺清楚嘛。”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翁翁此番喊我回来,不就是想让我入局吗?”青年忽然一甩手,开了手上一直倒握着的折扇,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可是子辛向来喜欢当围观棋局的那个人,就算一定要入局,也必须留一只眼睛看清全貌。”
他的身旁,客人弯起嘴角,笑着摇了摇头。
“辛哥儿,想看清所有事情的全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那也总比当睁眼瞎要好!”青年坚持道。
客人赞许地点点头,抬起手,轻拍了下青年的后背,“那就记住,在没有了解全部的真相之前,不要轻易下结论。”
他的目光移动,在缓慢向后退去的熙攘灯火间,看到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身着灰色斗篷的人悄无声息出现在阴影中,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盏黄纸灯笼,拿着或薄或厚的册子,列成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段灰色的烟雾,转眼消失在路的尽头。
客人目送他们远去,温言低语:“入夜时分,判官该出发了……今日人间有雪,诸位,记得带伞。”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忘川府真的纷纷扬扬飘起了小雪。客人撑开身边的伞,挡住自己和青年的头顶。伞的边缘和两岸檐角一样,也系了一圈铃铛,在雪夜中时不时发出轻盈绵延的声音。
小船已经靠岸。
这是离奈何桥最近的一条道路,聚集了无数徘徊的亡魂。客人的目光越过人群,在大雪飘扬之间,看到了巷子深处一点孤单的光,在风中摇摇晃晃。
那便是他此番要寻的地方。
“翁翁。”
“我在。”刚踏上青石台阶的客人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还站在小船上的青年,“辛哥儿还有话要对我说?”
青年长了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分外含情脉脉,可他如今收了笑意,眼里只剩下担忧。
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翁翁……恨她吗?她亲手杀了上位顾家家主、您的亲兄弟,顾家从此一蹶不振,成了四家里最弱的那一支,其余三家每一个都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顾家,对忘川府主避之不及……可是,为何翁翁刚当上家主,就着急要来见她?”
客人似乎是被风吹着了,他拢了拢毛领大氅,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个暖了炭的手炉,捂在怀里。
反而是台阶下的青年只着一身素色长衫单衣,并未撑伞,却没有一片雪花落到他的肩头。
呼啸的风卷起青年衣衫层叠的下摆,腰间的香囊摇晃,隐隐约约透出一股淡香。
“辛哥儿,你记得……”拢在大氅里的客人轻声说道,“无论是神、人,或是鬼,有心必定有情,而有情者……便做不到绝对的正确,你以为的正道,只是于你而言。”
“可是……”青年还想反驳。
他的话头一次被打断,青年抬起头,对上大雪中一双柔和却果决的眼睛。
“譬如我,当年同门人人唾弃的废物、丧家之犬,如今不也成了顾家的家主吗?”客人用平直的语调,温和说道,“与其被曲折的‘情’所困,不如相信这些事情背后的‘缘’。因缘而生,因缘际会,该是你的东西,该解开的误会,终将会得到答案。”
“这些都是飘忽不定的东西!”青年显然是不认同的,固执地诉说着自己的见解,“能亲手掌握和改变的,为什么要寄托在看不见的‘缘’上?”
雪越下越大,伞边的那一圈银铃叮当作响,绵延至巷子深处。
客人也不恼,话语依旧柔和,“世人有些不信鬼神,不相信世上有所谓的缘分,这些不过是见解不同罢了,各有存在的道理。可身为通灵世家的弟子,辛哥儿,你的眼睛能看到的远比旁人多,哪怕是这样,你也还是不愿相信吗?”
“……我不是。”青年小声嘟囔,“翁翁你说过的,我有自由选择自己身份的权利。”
这一回,客人没有再答话,他踏雪而去,留下青年驻足留在岸边。
渐行渐远,在青年的身影几近无法辨别的时候,客人终于行至目的地,来到了那盏黝黑巷子里唯一的光亮前。
他把手一翻,手炉转眼消失在大氅里,手里拿的东西换成了一个长条形的锦盒,里面是一卷三尺来高的画轴。
客人抬起手,轻轻扣响三声门环。
“谁?”
一声惊呼从院内传来。
客人的脸上倏然流露出几分肃然的神情,他向紧闭的门户微微弯腰,朗声答道:“顾家顾振堂特来拜访,请忘川府主出手相助。”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原本几乎不可闻的雪落声在寂静中被不断放大,响亮得让人心慌。
那个声音没有马上回应,他也不着急,耐心等待着。在大雪几乎要把黑伞染白时,吱呀——
一小段光亮随之而来,探出个少女的脸庞。
女孩语调轻快,巧笑嫣然,“顾先生,久等了。”
圈着银铃的伞被收起,很快就如之前的手炉一样,消失在了客人的大氅之中。
少女借着檐下灯笼的光亮,看清了客人的面容。
这是一位老人。
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却在眉心到眼角留着一道长长的疤。岁月似乎对这张脸格外宽容,不曾因为这道疤痕让他显得面目凶狠,反而透出几分释怀的淡然。他披着大氅,一手执伞,一手握画,看起来温文尔雅。
“我叫缨儿,是姑娘身边的女使……顾先生?顾先生?您还在听吗?”
他收回望向那块写着“雨荷堂”三字牌匾的目光,朝白衫的女使抱歉地笑笑,“早听闻冥府君给叶姑娘留了一样东西,原来就是这儿……缨儿姑娘,我们走吧。”
他踏入荒芜的院落中,遥遥就望见那位用红绸遮住了眼睛的孟婆。她裹着深红斗篷,把脸埋在一圈毛领中。
孟婆侧身让了一步,露出身后的黑衣姑娘。
一身没有任何图案的黑衣裙,头发梳成简单的样式垂在耳后,只用了一支银簪固定住发髻,浑身上下,连带着眼神都是冰冷的。
唯有她手中捧着的一盏灯,幽蓝色的火焰在其中跳动,发出微弱而温暖的光。
顾振堂了然,那便是已经二十年不曾出现在堂会上的忘川府主叶蔓殊了。
那杀了他兄长的人、顾家十年内乱的始作俑者……
在今日之后,会变成顾家的恩人、他的合作者。
顾振堂迎上上首那道冰凉的目光,回以温和无害的微笑,他将带来的画轴一寸一寸展开,摆放在叶蔓殊的面前。
“鄙人代表顾家,想和叶姑娘谈一笔交易……顾家愿意帮助叶姑娘,重回堂会之上。”
他终于在那张板正到有些僵硬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松动,如冰封的河流感受到了春日第一缕和煦的暖风,融化了陈年的积雪,露出水下的真容。
一个淡如冷泉的声音说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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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元年的岁末,忘川府大雪。
这本应是我漫长岁月中再平常不过一年。
但在这场中界和下界同时落下的大雪中,随着顾振堂的到来,有数根红线悄然生出,结成了后来一切的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