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定自己死了。
再次睁开眼，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竟然又让自己活了过来。
思绪和四肢仿佛被剥离开，手脚都不听使唤，连痛觉都丧失了。能活动的只有干涩的眼眶里，僵硬转圈打量四周的蓝色眼珠。
数不清不认识的人围在他身边，拿盯着刚出生婴儿一样的眼神盯着他，打量他，观察他，让人感到无比恶心。
想要逃开这些视线，却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
他勉强抬起脖子，朝下看了自己一眼。
记忆中临死之际千疮百孔的身体，新增了无数的刀痕，黑色的丝线穿过皮肤把错位的红肉拉扯在一起。宛如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黑刺，将皮肤当作布料，黑压压覆上一片线头。
黑线头随着呼吸不停颤抖，形如细长的虫子，诡异惊悚。
不止是胳膊，全身都是这样。
就像一个将四肢缝在躯干上的黑色人偶。
大脑放空的同时，耳畔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正拿一种因为见到极端恐怖事物而失控情绪放声大叫，他的声音沙哑刺耳，震耳欲聋的嘶吼起来，音调早已变形，但仍然在拼命呼吸，不顾一切的嚎叫。
就像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什么都不懂，只能发出这种刺耳的尖叫，来证明他活着。
喉咙突然弥漫上一股腥甜和疼痛，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但与此同时，那个尖叫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原来，尖叫的人，是他自己。
似乎人人都很雀跃，他们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好像刚刚接生出了一个难产的孩子。响起稀稀拉拉的鼓掌声，就像一场盛大的祝福。
不，不……
“呃…咳咳……”男人止不住恶心，呕出发黑的血污，顺着脖子流淌下来，黏腻在脖颈间，发出浓郁呛人的腥甜味。
“星乙，好不容易活下来，怎么是这样一副表情呢？”
康洛眉从人群后走出来，来到他的床边。她看着病床上怪物一样的男人，扯过被子盖住了他不堪入目的身体。
“你终于醒了。”
星乙虽然睁着眼，但仍像一具尸体，了无生趣。
康洛眉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她曾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青年。无数次幻想过，若星乙落在她手上，自己定会让他受尽折磨而死。
但没想过，有一天星乙真的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毫无反抗之力的躺在自己面前时，自己不但不能杀他，反而要劝他活下来。
“想复仇吗？”
星乙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反应了半天她在说什么，而后闭上了眼。
“看来不仅不想复仇，连活都不想活了。”女人似乎料到他的反应，从背后拿出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通体深红，连刀刃都仿佛被血淋过一遍，刀柄上没有半点花纹，而是镶着一块硕大饱满的鸽子血，围绕在它身边肉眼可见的法光，证明着它已然是一把法器了。
康洛眉把刀面贴上星乙的眼角：“还认得它吗？”
“记得它沾过多少人的血吗？”
“它吸了你的血后，竟然真的有了灵性，成了一把法器。”
“乌盟号称变色龙的首领，现在像一滩烂泥似的躺在敌国的医院里，一心求死，太懦弱了。”
刀剑在他脸上游走，或许它真的认主，没在星乙脸上留下一点伤。康洛眉盯着他的脸，企图唤醒他求生的意志，却做不到。
星乙张开眼睛的瞬间，康洛眉扬手刀落，一刀扎在他脸侧。冷声说：“你为天国卖命千年，满手鲜血，众叛亲离，落得现在这样被千刀万剐的下场，你却不想活了，这还是曾经那个睚眦必报的乌盟首领吗？”
康洛眉把匕首放在他枕边，咬牙道：“你得要她还清再死。”
听到此处，星乙的手指抽了抽，他费尽全力活动手臂，抓住了康洛眉的肩膀，借着她的力，忍着全身剧痛把脸凑过去。
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满头大汗，星乙费劲的朝她吐出一个字：“……滚！”
康洛眉一愣，继而大笑起来。片刻后，她甩开了男人的手，再站起身时，脸色冰到了极点：“既然如此，不如我给你个解脱。”
说罢，她手中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不由分说地朝他刺了下去。
半纪元前。
黄昏时分，朔风由远而来搅和天地，浪花沸水般翻滚起来，白浪尖端泛着金光，仿佛其中卷着细小珍珠。
距离七点还差二十分钟。
船中游客隔窗观望，尽是忧心忡忡。
云涌无常的天国，黄昏前后，是磁场最不稳定的时间。这是卡在白天黑夜间的半个小时，蓝天之下所有城邦陷入无极变幻，无法琢磨，容易滋生祸端。
轮船靠岸前，没人能保证平安落地。
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没过多久，橘红的天际线终于出现了一层深棕色，那是天国九层大陆中面积最小，却饱富精华的首都——“镜”。
“总算到了，”守在门边的船奴吐出一口气，高声喊道：“大家抓紧拿好行李，马上就要靠岸了！”
船客们开始奔走各个船厢，乱糟糟的忙活起来。
层层叠叠的人影中，似乎没人注意的到，隔着玻璃，脚下的甲板上，一粒白米一样的人影。
这时候已经有海浪可以舔上露天甲板，即将靠岸，多数人都返回房间收拾行李，没有人这时间还在乱逛。
不少负责搬运的船员注意到这个孤零零的人，好奇的看过去。
“感觉像是云宫里的人，军官似的站在那一动不动，罚站一样。”
“不像啊，感觉他浑身法力好低，好像还不如我？”
“管他呢。”
露天甲板上，星乙抬头看了一眼，海蓝色的眼睛中，见天际红蓝交汇，点点星辰藏匿其中若隐若现，云雾翻滚。
不多时，一名船员走到他身后，咳了两声，试探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星乙回以微笑，摇摇头。
服务生看他没什么事，松了口气，语气礼貌：“这些天镜都很乱的，赶快回舱里去吧，省的引祸患上身啊。”
他带着皮制作渔夫帽，勉强遮住黑色短发，帽沿下年轻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有海蓝的眼睛时不时眨一眨，几次垂眸去看手里的手提箱。
海风袭来，帽沿翘起，露出乌黑发丝。
瞥见那一点漆黑，船员神情变得古怪起来，然后就被年轻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刺了一下，连忙低下头。
“我帮您把箱子拿进去……”
星乙看他一眼，真就把箱子放在地上，打了个手势。
船员笑着上手去提，刚一使劲，就顿感不妙。
这箱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起码有上百斤，他光试图把它从地上拉起来都费劲，这人是怎么一动不动拎着一百多斤重的行李在这里罚站啊？
年轻人尴尬的笑了笑，抬起脸，突然僵住了。
眼中映出一片诡异景象。
就在年轻人侧身闪过他的手的一瞬间，好像看到无数大小不一，形状崎岖的背影在这人身后显现出来。
恶灵一样，好像把这年轻人当做食物，一秒就能将他吞噬殆尽。
“你身后……”船员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胳膊，见星乙面色如常，波澜不惊，像是早就知道那些脏东西的存在。
星乙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管。
他立刻哑住了。
星乙回过头，那些黑影顿时溃散，跑的干干净净，反倒像是十分忌惮他。
船员脸都白了，只感觉这年轻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变了质，越看越觉得阴邪，还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丝……得意。
像是挑衅那些跟在他身后的黑影，而且很乐在其中。
脚下忽然一晃，船员本就心神不宁，这下彻底失去重心，头朝地扑了下去。
正正摔在星乙脚边。
星乙反而站的稳稳当当，貌似比他这个每天在船上做事的人还熟悉船靠岸的时间和摇晃的旋律，轻车熟路，提前抓住了一旁的栏杆。
这古怪的年轻人没有要拉他一把的意思。
甲板一直乱晃，他一时间爬不起，抬头瞪了一眼边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年轻人。
一双海蓝的眼睛背着光，颜色更深了，凝视着他的窘态，似乎也笑的更欢了。
船员：“……”
船缓缓靠岸，码头迎接傍晚最后一只轮船的号角吹得震天响，原本只有海风的耳畔顿时被人潮声塞满，船员们原本的忧心一扫而空，纷纷赶着下船。
年轻人抬手看了看表，跨过倒在地上的人，也急匆匆的走了。
等那船员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星乙已经彻底消失在甲板。
船舱打开了所有门，这是四天三夜的长途轮船，客人们鱼贯而出，大小手提箱影子下，高跟鞋和皮鞋错杂纷乱，焰火游荡在街边为人引路，热闹起来。
他很沉静，也很谨慎。
隐秘的死巷，星乙蹲下身，小心的打开箱子。
黑暗中，箱子里的东西被阴影藏匿起来，星乙半跪在箱子边，举手比划了几个手势，然后停下，好像在等什么。
没过多久，箱子边伸出一只右手。
那是女人的手，手指有茧，指甲上沾着黑色墨水，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箱子里面是个女人。
她以一种奇异的姿势缩在箱子里，已经有快一周的时间，她感觉不到饥饿和冷热，对时间的直觉似乎被麻痹，只知道箱子里裹着柔软的丝织层，很温暖，很干燥，很安全。
她能感觉到自己一直被人提在手里，不过一直稳稳当当，她开始猜想，这箱子是不是有能减轻重力的魔力。
她在箱子里漂洋过海，知道自己和星乙从未分开哪怕片刻，却不觉得安心。中途实在难以忍受，从里面敲了敲皮箱的壳，星乙马上打开了箱子。
她问星乙，“你是不是害怕我会跑？”
星乙打着手语，回：没有你，我可能会死，你想让我死吗？”
她摇摇头，两人相对无言。
接着星乙把她放在船舱一个房间的窗户边，薄薄的清光，她在箱子里居然丝毫不憋闷，肌肉松散，精神如获新生。
透过玻璃，她看到了整个天国。
一层一层的天国，一层层漂浮在空中的天国，像千层蛋糕，像镂空书架，和地球完全不一样，在一片白色中透露着奇异色彩的天国。
九层土地的周围，旋转向上的水柱巨蟒一样，环绕着天国，把每一层连接起来。
一只手进入视线。
星乙的手指尖顺着水流，一圈一圈转着，最后落在最顶层的中心一点。
那就是目的地了。
他们乘坐的船就是靠着这条逆流而上的江海，一路从最底层，向着第一层前进，日夜不休。
海水中有透明的鱼，跃出水面，半空破碎变成水晶一样的东西，落回海水中。
她好像听到海浪，被美震撼到的一瞬间，大脑空白一片，紧接着好像有什么悲伤的东西填满了心，突然很想回家。
直到她睡去，星乙不知何时又合上了箱子，再次打开时，他们已经身处天国最上层，进入热闹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