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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恋

淮宴在桌上游刃有余,他语气沉稳,气质出尘,众人与他说话不自觉间就带着敬重和严肃,等宴席接近尾声,小厮们把袁槐扶走,他便要回自己的房间,垂眸看了眼素白的衣袖,这一身酒气他并不喜欢。

脚还没往前抬两步,一声暴起的拍桌声在斜方不远响起,清寂的眉宇间顿时染上一片肃色,他侧身看去,正是喝酒醉得爹妈不认的狐妖。

他嫌弃地打量了一眼,继续向前。

谁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竟然想从背后扑倒他,淮宴头也没回地闪身避开,只是轻轻松松一个侧身动作。

“扑通”一声。

望了眼脚下的人,淮宴眉色冷淡地绕了过去,衣裳下摆盖过他的脚踝,白衣在行走间稳稳地荡动着。

阿灼扑了个空,脸颊压在地上,生疼,四肢“大”字摆着,活像地上躺了个大王八。

她吃痛地“哎呦”了一声,想到那白衣腰间的剑还没拔出来,又坚持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她甩了甩沉重的头,却发现越甩越沉,便勉强扶着桌角站起,朝着前方摇摇晃晃地跟去。

“我今天就一定要拔出那把剑。”酒气熏天的话里带着果敢和誓死不罢休。

白影穿行在曲折弯绕的回廊中,阿灼龇了下牙,白光闪过,变回白狐真身,瞄准了位置和时机,一个骤然而猛烈的起跃,阿灼用尽全身力气扑了过去。

“嗷嗷”两声。

目标越来越近,就在阿灼以为即将成功拿下对方,后颈皮毛一紧,浑身悬空。

几乎是转瞬之间,只闻衣袍翻身之声,有木质的清香涌进鼻子。

连阿灼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提着后颈悬在了半空中,她不知所措,四肢在空中胡乱弹伸,划出挣扎的弧度。

她听见身后冷漠但吐字温润的声音响起,“酒色误事,我既然说了三日内不会杀你,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

一个挥手,没有丝毫怜惜,淮宴将手里的白毛狐狸扔出回廊。

只听见落地的沉重声,阿灼疼呜一声,吃力站起,望着回廊下那抹幽白之色,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

对上淮宴投来的视线,她又瑟缩一阵,瘸着一条后腿有些仓皇地离开。

东厢房,一片黑暗中,一小团白影从门缝溜进,眨眼不见。

阿灼悄悄摸进屋内,直奔柔软的床榻,舒舒服服地给自己打了个窝。

黄粱一梦醉无觉,一觉天明好精神。

奈何还没一觉到天明,后半夜,阿灼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唤她,一声接着一声,孱弱嘶哑又绵绵不绝,纠缠不休。

“阿灼——”

“阿灼——”

直到这声音越来越清楚,仿佛近在耳边。

黑暗中,阿灼倏地睁开眼,那声音又霎时全无。此时,阿灼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她压根记不起自己是怎么从宴席上回到房间的。

屋内一片寂静,刚才那喊她的声音消失不见了。

阿灼见并无声音,顿觉口干舌燥,这才下床抹摸黑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灌进要冒烟的嗓子,她莫名松了一口气。

突然“阿灼——”孱弱拖长的腔调再次响起。

这下,阿灼听得真真切切,真的有人在喊她。

手中的茶杯被紧捏,一颗心被吊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地猛跳着,阿灼颤巍着开口:“谁……是谁?”

“是我啊。”那声音回复,听方向像是从窗户底下传来的。

阿灼从来没在认识的人身上听到这样的声音,但又莫名觉得有一丝丝熟悉。窗纸隔着微微朦胧的月光,她警惕地盯着窗户,全身紧绷,已然将自己处在战斗状态。

窗外底下又幽幽传来声音。

“我是风恋啊。”

阿灼明显怔了一下,“砰”地放下紧捏的茶杯冲到床边,一手撑着窗棂,一手猛推开窗户支着,借着月光向下一望,果然看见了记忆中那张熟悉的但已多日不见的脸。

窗下的墙边,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腹部的衣裳尽数被染红,女子一只手捂在血色浓处,她抬起头颅,脸无半点血色,月光透过微颤的眼睫照进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唇翕动着,从口中再次吐出那两个字。

“阿灼。”

阿灼看清眼前一幕,吓得伸手捂住嘴,过了会儿才忍不住脱口而出:“风……风恋,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不顾眼里渐渐氤氲的湿气,她赶紧把风恋架在肩上,将人一点点拖回屋内。

刚刚是风恋强撑的最后一丝精力,不等阿灼将她扶到床上,人已经昏了过去。

阿灼怕被人发现没敢点灯,只取了一点幽暗的荧光照亮床榻,望着床上受伤的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看着血色中央,犹豫着将风恋的手轻轻移开。

一个偌大的血窟窿的展现,阿灼没忍住吸了吸鼻子,眼泪簌簌直落。

她初来平沙,是在一个小山丘上醒来的,一无所知,举目无亲,就好像她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将所有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没有妖认识她,山中的妖也从未见过她。她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父母是谁,可有兄弟姐妹,亲朋好友。

作为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妖力弱小又稀薄,没有谁愿意接纳她,在一个力量占据主导话语权的世界,她是群妖欺负的对象。

也有些小妖愿意和她玩,但却都是以戏弄她为乐。

阿灼总是无缘无故就遍体鳞伤。

风恋是唯一不打她,也不戏弄她的人,她愿意挨着她坐下,耐心为她擦拭伤口,认真同她说话。还将自己的山洞分了一半给她。

在风恋的眼里,她不是一个弱小就要挨打的小狐妖。

也许那个时候,她应该和众妖一起告别离开平沙山头,可是她和风恋的家就在那里,她又实在割舍不下。如果没有那群魅妖出现,后来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事,也没有绝对的坏事。

阿灼揩了一把眼角的泪,转念又一想,至少平沙山头没了那群作恶的魅妖,曾经要离开的众妖和精怪们也不必割舍家园,他们又可以恢复以往的生活,而她也彻彻底底地从他们的生命中被抹去痕迹。

过不了多久,没人会记得她,

而唯一记得她的人,此刻生死一线。

阿灼的心头闷闷的,像酸涩的野梨入口,顿时让人绷不住面色。

为风恋换好药后,她又挨着风恋趴在她身边小声啜泣起来。

像个被抛弃的人,在看不见彼岸的江水里上下浮沉,没有去路也没归路。

“哭什么,阿灼?”温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阿灼擦了擦泪,眼中闪过惊喜,她往前凑:“风恋,你醒了!”

风恋的嗓音恢复了些,她看着身上换过的干净衣裳:“有没有吓到你?”

阿灼摇摇头:“风恋,你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外出的那几天发生了什么?怎么伤的这么重。”她露出心疼的神色。

“没事了。”风恋依旧惨白的唇牵起一道弧度,她长睫微闪,整个人看上去可怜楚楚又凄惨动人,“我遇见了一个厉害的捉妖师,中了他的圈套,侥幸逃脱保住了一条命。”

“什么?捉妖师!”

“嗯。”风恋点头,“我偶然感觉到你的气息便追了过来,还好你真的在这里。”

“我……”阿灼欲言又止。

风恋继续道:“所以你出门一定要小心,如果你遇到什么事就一定要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受着。”

阿灼听着这话,犹豫地点了点,她扭头看了眼天色:“风恋,快到辰时了,我要出门一趟,你待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跑,等我晚上回来有事想和你说。”

风恋没有多问,只是莞尔一笑:“好,我等你。”

-

天渐渐亮了,今日是三日期限的第一天。

阿灼出了府门,她走在去衙门的街道上,匕首下落不明,可不管怎样,它失踪的源头在贾老翁的身上,案卷上只记载了案情过程和个人的基本信息,并没有过多介绍。

她还需要更多的关于这个老翁的细节,为此她决定先去一趟衙门。

自从镇上起了命案,衙门原先只洞开半扇的朱漆大门,如今大剌剌地敞开着,官差往来进出,神色严肃。有几个见过她,还向她熟络地打了个照面。

她心虚颔首,只点头笑过,没有多余的言语交流。

一路穿过朱漆大门,路过公堂,阿灼一眼就看见了厅堂中央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看到那抹身影,她的头突然痛了一下,有些的奇怪的画面涌入脑海。

她皱眉用手掐了两下眉心,定是昨天酒灌得太猛,喝伤了脑子,她从来没喝过这么多的酒。

淮宴站在公堂,素来一身白衣,很符合他的气质。

只是……此刻却给人一种微妙的感觉。

一般穿白衣进公堂的,多是囚衣上身,身负罪恶之人,跪叩高堂,忏悔己罪,接受这世间的法理审判。

但淮宴站在那里,明明也是一身白衣,却陡然令人生出一种审判和无视的感觉。

他在审判什么,又在无视什么……看之前那群魅妖惧怕的模样,他一定是在天界都很厉害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仙君,术法高强,自然不受人间法理的约束。

阿灼微微侧耳,听见了几句话。

“那三件事办的怎么样了?”淮宴不冷不淡,却又带着一丝谦和。

“禀林公子,我们走访调查确认死者生平为人和善大度,确实没结过仇家,死亡时间是在午时一刻,至于吊死的绳索……”官差支支吾吾道,“我们从来都没关注过绳子,昨天一对比,竟然发现这十一起命案用的绳索都是一样的。原先只是觉得眼熟,今早狱房里有人来报,说是莫名少了十二套绞刑用的套绳,这……”

官差的话未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有人潜进了狱房偷东西,并且还用作了命案的行凶工具。

这听起来在感到心惊胆颤的同时,还有一丝讽刺之余。

“随我去狱房看看吧。”淮宴道。

在淮宴调转方向的上一刻,阿灼提前顺着花园的另一条石子小路绕了过去,两人就此错过。

阿灼寻了一处亭子坐下,回想方才的对话,这些连环命案的受害者,都是被衙门处死有罪之人的刑具所害,这个作案凶手未免太过于猖狂和无法无天,但细想其中竟有审判的意味。

可是这些被害的并不是有罪之人。

他们就是普普通通,安然于世的平凡人。

难道这些受害者在表面的皮囊之下,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其他面目?

恰巧被某一个人知道,发现了他们隐藏至深的罪恶面,于是凶手以一个审判的身份出现,用自己的方式了解了这些在公堂上脸半根毛发都不会伤及的“罪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