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来，林陌几乎每晚都在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的她要去赶一班火车，赴一场约定。
火车站，四周喧嚣，人头攒动。
她孤身一人立于人来人往之中，车票被她举在眼前。
看不清地点和车次，只知道日期是在二十三年前。
拼命地睁眼去看，仿佛再努力一些就能看清起点和终点——
却惊醒。
窗外，狂风夹裹着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
头昏脑涨，胸腔像被海水浸没。
窒息。
林陌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抬起手，大拇指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同时低声说：“打开卧室灯。”
命令发出一秒钟后，灯光由无到有，缓缓亮起，变化速度与人类眼睛对光线的适应能力完美相符。
手臂撑着床，慢慢坐起来，转头看了眼左手边的电子闹钟：凌晨两点钟。
这样下去不行。
爸爸还在重症病房，她每天五点钟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半，本来就休息不足，最近又屡屡被惊醒。
她病倒了，亲爹要怎么办？
揉了揉眼睛，林陌拿过手机。
屏幕上弹出来年级主任新发的通知，说明天上午有领导来学校视察，请各班班主任务必做好督促检查工作。
通知不短，分条列点的，无外乎都是面子工作。
默默在心里吐槽一句，林陌退出工作群界面，握着手机下床，往客厅走。
在明天上班之前，她应该先把这个没由来的梦解决掉。
火车票是吧。
她这就把家里翻个底朝天。
翻出来了就可以不用再想了。
当然，翻不出来的话就更可以不用再想了。
家里不大，标准的两室一厅，不到一小时就被从上到下翻过一遍。上蹿下跳一番，身上出了层薄汗。
还真被她翻出来了一张火车票。
这张泛黄的火车票被夹在老爹老妈年轻时候的旧相册里，放在大衣柜最下面一格的纸箱中。
抹了把脸，林陌拿着相册走去客厅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翻看起来。照片不多，二十张左右，几分钟就翻完了。
感慨完父母年轻时的美貌，视线才移到火车票上，顿觉周身发冷。
安静的客厅里，墙上钟表分针走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林陌能听见自己因为恐惧而加速的心跳声。
这次她终于看清了目的地，是之前从未听过的一个小城，云暮镇。
林陌当即就拿过手机百度，发现这个镇子距离她现在所处的南江市有三天两夜的车程。
火车票上的日期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而在这个时间，她还没出生。
……
把一切恢复原样，已经是二十分钟后。
狂跳的心脏终于渐渐平静。
许是白天真的太累，林陌都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产生困意。
打了个哈欠，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掀开被子躺进被窝里，举起那张火车票又看了一眼、随后把它贴在自己胸口、距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关灯。”抬起手腕打了个响指，意识渐沉。
这一觉直接睡到天亮，连梦都没再做一个。
大脑清醒过来时，舒服地在床上扭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几点钟了？”她在问房间里的智能管家，声音里带着睡足后的慵懒。
“八点啦！林陌你要迟到了！”
全勤奖！
林陌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个翻身就要下床。
一阵天旋地转结束，林陌才后知后觉——
刚刚说话的，也不是她的智能管家啊。
她给智能管家配置的是低音炮男声，成熟稳重有魅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成为富婆的重要意义。
而刚刚的声音，明显是个稚嫩的男孩，语调里有着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
林陌茫然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果然站着个身高一米二的小男孩。
小男孩皮肤偏黑，略长的黑色头发被弄成鸡冠样，是许久之前的非主流。
他正偏着身子倚靠在墙壁上，墙壁的下半部分刷着绿色油漆，墙角堆积着细碎白色墙皮。
和墙壁相连的是一扇红木门。红木门半开着，斑驳陈旧。
再看房间里的布置：掉墙灰的棚顶、瘸腿的木书桌、两把掉了横撑的红木椅，以及她正坐着的、一翻身都吱呀吱呀响的上下铺床。
脑子里生出一个极其荒唐的答案。
林陌还想挣扎两秒，于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蓝白相间的校服，起毛边的运动网鞋。
右手中指指甲旁的嫩肉被磨起一块凸起，这是她中学时疯狂刷题才留下的痕迹。后来随着使用电脑打字次数增多，那块老茧才渐渐平下去。
抬起手看了看，掌心上有几道没洗净的黑笔印，火车票却早已不知所踪。
林陌宁愿相信自己是在做梦，但理智让她过于平静地问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日期？”
“9月1号，星期四，新生报道日！”小男孩骄傲地抬起下巴，笑着说：“这么简单的问题，白痴都会。”
林陌压下心底汹涌波涛，反应极快：“不对，你的回答不完整。”
小男孩的天性是争强好胜的，急忙补充道：“今天是2005年9月1日，星期四…农历七月二十八！”
“嘿嘿，我聪明吧。”
“聪明。”林陌打算可着一只羊把羊毛薅完，“那我再考考你。”
对方耍酷地吹了下自己的刘海儿，摊摊手不屑道：“尽管放马过来。”
“我今年多大年纪？”
“十五啊。”
“我要去哪个学校报道？”
“南江市第一中学。”
林陌抓过床头处的黑色书包就往外冲，速度跟五十米冲刺跑似的。
身后传来小男孩跳脚的大叫声：“喂！昨天说好的答对了就给我糖吃的！林陌你个死性不改的大骗子！”
……
一口气冲到一中校门口，具有年代感的建筑在余光里飞驰向后。她奔跑在街上，像是在时空隧道中穿梭一般，直到到达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脚步放缓、驻足在校门前，林陌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随后双手掐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南江市第一中学，市内最好的高中，本科上线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实验班的吊车尾都能考上211。
抛开成绩不谈，硬件设施也是市内最好的配置，比起私立高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个班级配有两个空调，价值千万的操场有资格举办省级足球比赛，图书馆体育馆一应俱全，占地面积相当于三分之一个南江理工大学——
这些都是三十年之后、被写在市一中招生简章上的宣传语。
而眼前的市一中相当低调，更加坐实林陌的穿越事实。
抬起手随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她开始端详母校三十年前的样子。
落差还是很大的。
只有一栋教学楼，墙体刷黄色涂料，偶见墙皮掉落，连逃生梯都有斑驳铁锈。
校园不大，被灰白围墙四四方方围着。教学楼前是两百米一圈的操场，操场跑道正对着校门，从校门一进去就是小卖部，小卖部老板正一边哼小曲一边搬货厢往货架上摆货。
环视一周，林陌开始犹豫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既然这里还是南江市，或许，可以先去投奔爸妈？
但是，爸妈现在似乎还都是高中生……
正思考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生的声音：“喂同学，你哪个班的？”
音色有几分熟悉，林陌转身，看到一个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少年。
少年左肩膀背着黑色书包，右边肩膀上搭着蓝白校服，右手臂和身体之间的位置夹了个篮球，额头上有些许汗珠。
最后，林陌把视线定位在少年的脸上。怔愣住，不自知地小声吐出来个单音：“…爸？”
这音量换旁人可能会听不清，但林燚听力极好。
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了林陌两秒钟，林燚抬起左手，歪着头掏了掏耳朵，潋滟的桃花眼中泛起未名笑意：“现在流行管长得帅得直接喊爸？这么潮的么？”
林陌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心里实在惦记几年前因病去世的母亲，又不确定这次无厘头穿越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她走过去就问：“你有女朋友吗？”
林燚笑意更张扬，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没立刻回答，先把篮球塞到林陌怀里，之后把搭在肩上的校服拿下来，从校服衣兜里掏出来几张皱皱巴巴的纸条。
纸条上面写着数字。
林燚低头皱眉认真看了看，然后抬起头，把其中一张纸条捡出来递给林陌，声音很淡、带着隐隐傲娇：“排队。”
林陌这才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接过纸条，看见纸条上用黑笔写着一个数字：4。
“可能不太吉利，”林燚有些抱歉地笑笑，之后对上林陌的眼，边拿回篮球边吊儿郎当说：“但是就赶上这号了，凑合一下？还是打算重新排个吉利的数字……”
停顿片刻，他神色变得认真：“我估计再有个两三天就能排到6、8、9这种幸运数字。”
林陌手里捏着纸条，整个人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自己那位父爱如山的老爸，在年轻时竟然是个中二自恋狂的事实！
校门外很冷清，因为第一节课已经开始。
林燚并不在乎迟到与否，他看面前这姑娘有些呆呆地，没忍住地想多逗她两句。抬手打了个响指，语调散漫拖长：“哎同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艹”
话还没说完，林燚的后脑勺就被沙包口袋砸了一下。甚至不用转身，他就知道砸他的人是谁。
立时转身嚷道：“陆三水！你他娘的开学第一天就跟老子过不去是不是！”
林陌看向那个被亲爹唤作陆三水的女生，呆滞了。
是她那贤惠又温柔的亲妈。
“妹子，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渣男，千万别被骗了啊。”陆淼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身上校服倒是穿得板板正正，书包也好好背在双肩上，可她那双手插裤兜大步流星往前走的架势，着实是让人无法联想到眼前这吊儿郎当的女生竟然是她那温柔贤惠好脾气的老妈。
在林陌的目光注视下，陆淼走到她身边，全程都没给林燚一个眼神。哥俩好地把手臂搭到她肩膀上，语气和林燚很像：“同学你哪个班的？”
一种久违的、没学习被老妈抓包的紧迫感油然而生，林陌立刻举手，“我马上就去看！”
“巧了，我也不知道我哪个班呢，一起。”
陆淼的手臂没压下去多大力气，只是虚悬着搭在她肩上。
两人一起走去校门口公示牌的方向。
只留林燚一人在后面抬起手臂指着太阳中二大喊：“陆三水！老子跟你势不两立！”
陆淼就当没听见，从左到右一排一排找着自己名字，最后停在高一（7）班的学生名单上。
她食指打弯敲了敲名字的地方，又抬起手用刚刚点过名字的食指点了两下自己太阳穴，对林陌说：“林四火脑子有点问题，别管他。”
林陌艰难地笑了下，未置可否，在和亲妈名字一竖排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以及，林燚。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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