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湘站在急诊大厅，声嘶力竭的哭声，情绪崩溃的呵斥声，医护的催促声，病床滑过地面的车辙声，还有醉汉响彻云霄的鼾声，纷乱的声音涌至耳蜗，她皱着眉头，加快脚步穿过急诊走廊耳根终于清静了下来。
每天早上上班，她都要经过急诊大厅。
低头看了一眼时间，七点五十五。她乘坐扶梯直达四楼，走进诊室，打开点灯、空调和电脑，穿上白大褂，正好八点整，上班时间到了。
“霍主任，早。”戴珍珠经过霍湘的诊室，和她挥了挥手。
“早，珍珠。”
戴珍珠，中医科骨干成员，G省中医药大学应届毕业生，自身实力很强，聪明能干，多才多艺。
“珍珠，记得等会十点综合楼会议室开会，做好准备，远志留守科室。”霍湘对门**代。
戴珍珠又退了回来，双手比了“OK”，“好的，我会和远志说的。”
邵远志，中医科骨干成员，霍湘的非同门师弟，擅长针灸与推拿，也是霍湘找来的外援。
霍湘从抽屉里拿出自己近日制定的“拯救中医计划”，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条条杠杠罗列详细，又打开电脑核查PPT，确认无误之后，保存退出。
明亮的会议室里，院长、副院长、中药房主任、医务科科长，还有其他行政领导衣冠整整，端正地坐在圆桌前，戴珍珠给每一位领导都发放了策划书，然后坐在了最前方，她对霍湘点点头，准备就绪。
“各位领导好，我是中医科主任霍湘，今日会议主要议题是——代茶饮推广方案。”
“鉴于中医没落，现在广大老百姓，尤其是年轻一代对中医都很陌生，我们可以先从代茶饮开始推广中医。”霍湘镇定自若，侃侃而谈，“我们选择了几个中药数目不多，口味尚且可以接受，且疗效比较显著的方剂。”
中医的没落，不仅在于没有好的中医师，同时也是因为中药的口感实在不好。同现代医学比较起来，一颗小小的胶囊就可以解决的疾患，何苦为难自己的味蕾呢？
“比如四君子汤健脾益气，四物汤养血补血，桔梗汤利咽止痛，生脉散益气养阴，甘麦大枣汤养心安神，芍药甘草汤缓急止痛，川芎茶调散散寒止痛，主要针对当代年轻人饮食不规律，生活习惯不好引起的乏力，贫血，咽喉炎，失眠，头痛等病症，这些疾病虽然看似症状很轻，可又很折磨人，如果只用几味药，几块钱就能达到明显的效果，那中药代茶饮一定可以被接受，由此，中医也可以再次回到大众的视线。”
霍湘抬头，视线一一略过在坐的领导，又接着说，“我们可以首先在医院内免费推广，在门诊大厅摆摊，通过简单的视诊和问诊，给患者选择相应的代茶饮，如果口感不错，他们愿意尝试，可以再让他们进一步前来中医科就诊。”
“于此同时，我科戴医师制作了一个小程序，对于上述我提到的方剂，她已经设置了几个问题来辩证患者对于这个方剂是否合适，如果合适可以在线上进行购买，后续我们可以推广小程序。”霍湘翻动PPT，设计精美的小程序跃入眼帘。
胡正德院长点点头，对霍湘提出的方案很是满意。各位领导都想到了摆在桌面上的红头文件，大力发扬中医迫在眉睫。
“这是第一步，再此基础上，我们可以定期开设中医夜市，通过免费的中医四诊，代茶饮发放，还有针灸治疗，在能力范围内为患者解决一些小问题，以此来进一步推广中医。”
“但这些举措仅靠我们中医科很难完成，所以我恳求胡院长，今日召集各位领导，希望大家可以为复兴中医助一臂之力。”霍湘深深地鞠躬。
她热爱中医，也对中医的没落尤为痛心。
“中药房没有问题，你刚才提及的中药我们今日就能准备就绪。”中药房主任杨景素举手，最先声援，中药中医不分家。
“各位同仁，你们有什么看法。”胡院长的目光略过其他几位领导，询问他们的意见。
“没有。”
“可行。”胡院长点头。
代茶饮推广方案板上钉钉，霍湘面露喜色，眉开眼笑，“谢谢各位领导的支持。”
“加油啊，小霍。”胡院长说。
“定不负所托！”
霍湘和戴珍珠手挽着手回到诊室，一路哼着小曲，他们的中医推广方案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远志，准备起来，今日下午开始摆摊！”霍湘轻叩诊室木门，对邵远志说，“连摆两天。”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邵远志从脚边拖出一个纸箱，“横幅、易拉宝、一次性小纸杯都在这里了。”
“东风明天就吹来了！”
从霍湘初定方案到今天敲定方案，他们花了一周，这一周，霍湘制定详细方案，制作PPT，戴珍珠设计小程序，邵远志后勤准备，三人各司其职，就为这一天的到来。
——
门诊大厅内，四张长桌拼在一起，上面盖着一张红色的长布，头顶的红色横幅上“中药代茶饮免费品尝”几个黄色的大字格外醒目，左边的易拉宝上介绍了目前他们推出的几种代茶饮的功效介绍，右边的易拉宝上介绍了免费品尝流程，霍湘三人坐在中间，一切准备就绪。
人们对于免费的东西总是趋之若鹜，很快就有人上前走来，但他们都只围在长桌前观望，没有人开口询问。
霍湘和戴珍珠面面相觑，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移至面前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阿姨，你是不是有贫血啊。”霍湘的声音温柔有力。
被点名的人愣了一下，围观的人也都看向她，她迟疑点头。
“你可以试一下这个四物汤，”霍湘从不锈钢大罐里倒出一杯黄色的液体，中药汁还带着温度，白色的热气在空气上方散开，“不用钱。”
女人看着霍湘真挚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接过杯子，试喝了一口，真的不难喝。
所有的推广的中药茶饮，霍湘他们三人都尝试过，有些口感不佳的汤药通过他们加入冰糖或者甘草调味，也可以被大家接受。
“对贫血真的有用吗？”女人将信将疑。
“当然。”霍湘点头，“这可是传承了好几千年的名方。”
“那我去哪里买？”
“今日试喝不用钱。”霍湘从桌子下拿出一袋已经分放好的四物汤，递给女人，“把这些中药材放入保温杯中，平日里就当喝茶一样，这里是五天的量，如果有效，或者你觉着喝着身体轻松了一些，可以去四楼中医科找我们。”
女人接过免费的中药，仍然抱着怀疑的态度，但不要白不要，她把中药放进袋子，挤出人群。
有一就有二，薅羊毛的人蜂拥而至，摊位前面终于热闹了起来。
“中药代茶饮免费品尝。”蒋由对着横幅轻声复述，“怎么都宣传到医院里来了。”
“师兄。”蒋由见齐越礼没有回应，转过头去，看见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间，目不转睛，“齐主任。”
“嗯。”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齐越礼终于施舍了几分目光。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齐越礼矢口否认，可目光却又不自觉挪动到人群最中间。
“你要去试喝？”
“跳梁小丑罢了。”齐越礼收回目光，语气冷漠，“回去了。”
临近下班，蒋由拉着好不容易空下来的齐越礼一起凑热闹。今天下午门诊大厅一直沸沸扬扬，原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没成想竟然是饮品试喝。
“来都来了，试一下吧。”蒋由拉着齐越礼往前凑。
霍湘的眼前突然被一团阴影笼罩，她抬起头，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目测可能有一米九了，他理着干净的寸头，面如冠玉，一双如墨的眉毛，双眼如点漆般明亮，穿着白大褂，里面是紫色的洗手衣，一双白色的洞洞鞋，像是才从手术台上下来。
“要来一点吗？甘麦大枣汤，养心安神的。”霍湘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男人，脱口而出，“看你眼下泛青，面色苍白，最近都没睡好吧。”
齐越礼接过纸杯，盯着黄色透明的液体，一饮而尽，甜味在口中弥漫，他捏着纸杯投进垃圾桶，视线移到霍湘的胸牌，居高临下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白净的脸庞，“霍主任，任谁连续值几个夜班都会眼下发青。”
“中医？”他勾起嘴角，“不过尔尔。”
霍湘望着男人傲慢的背影，保持微笑，内心却不停咒骂，怎么好好的一个帅哥，就长了一张嘴呢？
——
滴唔滴唔——刺耳的警报声越来越远，救护车快速驶出医院。
急诊大门口，霍湘穿着白色的正肩上衣，浅蓝色牛仔微喇裤，完美的腰臀比被简单的着装勾勒出来，黑色如瀑的长发用鲨鱼夹随意夹着，几根不听话的发梢东西乱翘，面颊未施粉黛，秋波眉，桃花眼，小巧的鼻子，恰到好处的饱满的双唇，只简单着装就宛若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她的手里正捧着一根玉米，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七点五十分了，她啃完最后一口玉米，把玉米杆扔进垃圾桶，目视救护车离开的方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为后夜班的120医生默哀三秒钟。”
后夜班的120 医生原本八点交班结束之后就可以下班回家睡觉了，可现在出车，意味着下班时间至少要推迟一个小时。
“也为自己默哀三秒。”随后又深深地，重重地长叹一声。她的肩上压着“复兴中医”的重任，并不轻松。
她穿过急诊大楼，走到门诊大厅摆摊的地方，中药房的老师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今天的试喝中药液和免费发放的茶饮包，今天是他们摆摊第二日。
齐越礼穿着白色短袖，灰色运动裤，一双白色球鞋从门外踏入室内，一股凉意划过肌肤，整个人瞬间舒爽起来。
今年天气热得格外的早，才六月初整个空气就弥漫着炎热的因子，水泥地下好像紧贴着岩浆，灼热从脚底，均匀地爬满肌肤每一寸角落。
又看见她了，齐越礼想。他驻足停留，视线追随她到东又到西。
“师兄。上班了。”蒋由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人带走了，“还看呢？”
“知道你不相信中医，但人家怎么做和我们也没关系，师兄，大可不必哈。”
齐越礼默不作声，任蒋由揽着他走向急诊，只是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在摊前忙碌的身影。
“而且霍主任可厉害了。”
“你知道她？”齐越礼终于有了回应。
“当然，我是谁？”蒋由挺胸拍着胸膛，“包打听。”
“说说看。”
闻及此言，蒋由收回了手臂，双手抱胸，视线从上到下打量站在他身旁的男人，像是今天才认识他一样，“所以你昨天不是对那中药饮料感兴趣，而是对人感兴趣？”
“不是。”冷漠的语调没有一丝被拆穿的起伏。
虽然齐越礼否认得彻底，但蒋由还是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中医名校毕业，师承国医大师，听说她才大二时就被裴老预定了。”
“这次发扬中医就是她主动请缨的……”
滴唔滴唔——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有救护车回来了。
120医生姜满跳下车，和担架员一起推着担架床跑进大厅。
“齐主任，患者应荣桂，男，72岁，意识障碍5小时，格拉斯评分6分。”姜满看见齐越礼，眼神发亮，就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右侧肢体偏瘫，患者两年前在我院行主动脉瓣和二尖瓣置换术，术后口服华法林2mg，qd。静脉通道已开放。”①
医生、担架员和护士一起把患者搬到抢救床上，应荣桂毫无反应，他的女儿应荔拉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小蒋，直接推去急诊放射科行头颅CT和肺部CT。”情况很紧急，齐越礼很镇定，“我来开医嘱。”
“好的。”
齐越礼双手在键盘上飞快移动，一项一项检查跃在电脑屏幕上。
应荣桂很快又被推回抢救室，徐乐连忙上前，连接心电监护仪，接上氧气，抽取血样。
蒋由站在齐越礼身后，头颅CT成像已传至电脑上，鼠标滑动，大片的白色映入眼前，蒋由倒吸一口冷气。
“左侧颞顶叶区颅内血肿，中线右偏，预计出血量……”齐越礼移动鼠标，在白色区域做了个垂直标记，“80ml，左侧颞叶见管状高密度区。”
“凝血酶原时间66s，国际标准化比值5.08.”
“小蒋。”
“在。”
“请神经外科、ICU会诊。”
“好的。”
“徐乐，执行医嘱，维生素K1 40mg静脉滴注。”
“好的，齐主任。”
终于得空的齐越礼走到应荣桂身边，应荔还在一旁哭，泪水混着粉底和眼线液，一条白一条黑，面目皆非，她什么都顾不上，抓着齐越礼的手，“医生，医生，我爸他怎么了，他怎么就叫不应了。”
“别急。”齐越礼冷静地劝慰他的女儿。
“齐主任。”神经外科主任仇国兴走进急诊抢救室。
“小齐。”ICU主任左明清也循声而至。
仇主任走到病床前，手消之后从胸前口袋抽出医用手电筒，翻开患者的眼皮，白色的灯光快速扫过，“对光反射有，瞳孔目前等大等圆。”
他抬起头，目光锁定齐越礼，“患者叫什么？”
“应荣桂。”
“应荣桂！应荣桂！”仇主任拍着他的肩头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他用指尖用力掐了一下应容桂的左侧上肢皮肤，仍旧没有睁眼，但他的左手向身体内侧躲了一下。
这时，一个男人背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跑进了抢救室，他才刚把人放下，应荔就冲到了男人的怀里，“老公，我爸他叫不应了。”
“老头子，老头子……”老太太趴在床边，右手温柔地拂过应荣桂的脸庞，泪水划过满是皱纹的脸颊。
“妈，冷静。”应荔的老公沈意庭安抚完应荔，看见丈母娘泣不成声，“把爸的药给医生看看。”
“对对对，”老太太叫方回，穿着得体的黄色旗袍，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她抹掉眼泪，颤颤巍巍地从袋子里拿出应容桂平日里服用的药物。
“老头子有高血压，平日里每天早上吃一颗硝苯地平片，小荔枝给我们买了一个血压计，他的血压基本控制在130/80mmHg左右，他两年前心脏不好做了手术，每天吃一颗华法林，每四周会来医院抽血检查一次，两个星期前我们刚刚来检查过，医生说指标都是好的，还给他华法林减量了。”方奶奶虽然已有七十多岁，可头脑十分清晰，医生就喜欢这样的患者家属。
“一个星期前，他总和我说头痛头痛，我给他量血压，血压是好的，也就没有注意，今天我早上醒得早，看他还睡着就没有叫他，哪里晓得他人昏过去了啦。”说完老太太懊恼地拍了拍大腿，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要是早点带他来医院就好了。”
“他平常吃得药都在这里了？”齐越礼接过袋子，翻出几个药盒，又接过老太太手里的检查单，检查单按日期从早到晚整齐地用夹子夹着，齐越礼一张一张翻看，国际标准化比值几乎都控制在2左右，两周前复查，数值升到了2.9，减少药量也没有问题。
方奶奶点头，“都在这里了。”
齐越礼和仇主任对视，不理解为什么突然会颅内大量出血。
但手术必须要做。
“先把患者送进重症监护室吧。”左主任出声提议。
“好。”齐越礼点头。
目前该处理的措施都已实施，他们接下来需要等待凝血酶原时间下降，为明日的手术创造条件，凝血酶原时间越高，国际标准化比值越高，出血风险就越大，应容桂目前的数据，手术风险极大，好在瞳孔还未散大，还能再等一等。
应容桂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门内仪器滴答滴答的声音此起彼伏，吵得人心惶惶。白色大门缓缓合上，声音隔绝，一片寂静，却更是让人恐惧，前方都是未知。
左主任把方奶奶和沈意庭招呼到一边，和他们交代注意事项和风险，告知病危，方奶奶听得认真，在列着条条杠杠的纸张之上，沉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隽秀。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方奶奶放下笔，抬起头看着左主任，“老头子一个多星期前在药店买了生脉饮，说是夏日解暑的，他每天都会喝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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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会有读者宝宝质疑男女主的年纪当主任有些不合理，这个主任其实是科主任，和他们的职称不同，职称来说霍湘是主治中医师，齐越礼是副主任医师。
①该病例参考文献：Su Q，Li Y.Interaction between warfarin and the herbal priduct Shengmai-yin:a case report of intracerebral hematoma.
第1章 初次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