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男女老少，十几个亡魂，皆被割掉了舌头。
这一幕太过悚然，惊惧之下，沈子凌甚至喊不出声，只一把抓住了哥哥的衣袖，就连一向稳重的沈子义也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李韶音衣袍下的手纵使攥紧，还是止不住轻颤，不止是因为眼前这堪称惨烈的一幕。更因为，他离得最近，因而看清了鬼魂断舌上缠绕着的一团黑雾。
一千年前，鬼修灾殃为祸人间，曾持一把黑雾缠身之剑，若为那剑所伤，在伤口处必将留下缠绕黑雾，即使身死，黑雾也留于魂灵上，被黑雾缠绕的亡魂，亦是难得安息。
李韶音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处。
那里有一道伤痕，是曾被黑雾剑刺伤留下的。
他最初落入魔界裂隙那几日，心口处的位置被黑雾纠缠撕扯的折磨，以及元神被万鬼啃噬的痛，仿佛又从记忆里翻涌上来。
在那似乎永远将暗无天日的漆黑裂隙中，耳边只有魔物的号哭与尖啸，他昏过去，又痛醒，直到彻底陷入昏睡。
李韶音脚下虚浮，却有一只手及时扶住了他，他偏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李千逢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见他重新站好，对方沉默地收回手，静立在他身侧。
这一众鬼魂尚且是新魂，无法在白日光照下显出身形，在晨光熹微之下，鬼魂的身影已渐渐变淡，若再耽搁片刻，这些鬼魂的身影将完全隐去，直到夜幕重新降临，才能够再显出行迹。
那为首的女孩鬼魂似乎也意识到了，似是害怕自己消失后，这几个修士模样的人便会离开，口中发出的咿咿呀呀之声变得更加急切，嘴里喊着还忍不住比划起来。
“别急，我们不走，”李韶音定下心神，轻声安抚道，“可以先告诉我们，你们从何而来吗？”
女孩鬼魂闻言，怔愣片刻后把嘴张得大大的，努力作出口型。
李韶音费力辨认着，“可是这无归山附近的村落？”
鬼魂点了点头。
“你现在可能辨识出大致的方向？”
那鬼魂女孩思考了片刻，又环视了周围浓雾弥漫的密林，回头望，身后的鬼魂却也只是摇了摇头。眼瞧着这鬼魂女孩又急了起来，空洞灰暗的眼里再次蓄满了泪水。
李韶音连忙道，“没事没事，这无归山中密林环绕，辨不出方向也实在正常，别说是你们，连我们也难以分辨。”
此刻身后的沈氏兄弟俩却忽然在行囊中一通翻找，接着沈子义拿着一卷地图跑了过来。
图上虽未画出具体城郡村落，各山原湖河却是一应俱全。
“你可能指出你们村落大概的所在位置？”沈子义展开图卷问她。
鬼魂女孩的视线在地图上停留了片刻，抬起手指向了其上的一点。
几人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无归山与千逢山之间，有一片湖泽平原之地，名唤乾泽津。顾名思义，在湖泽初成，映照午间最盛之日光时，上古四神中的乾泽上神正是诞生于此，后日，此地也正因此而得名。
乾泽津古来湖泽丰饶，阳光丰沛，最是凡人安居乐业之地。
而那鬼魂所指，正是此地。
李韶音还想再问，鬼魂们的身形却在日光映照下迅速变淡近乎透明，直到最终融进了林雾之中。
四人一时无话，周围也重新归于寂静。
最终，还是沈子凌先打破了沉默，他掐了自己一把，然后不出意外地叫出了声，才终于在应声望向他的三人的注视下，愣愣地说，“原来不是梦。”
“你们看到了吗？”沈子凌语气愤慨的同时，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他们的舌头… …”
沈子义沉重地点了点头，“究竟是何人所为，连杀一村十余人，还…割了他们的舌头。”
李韶音没有作声，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指向无归山的窥冥罗盘，红白双煞，乾泽津村民接连的身死，被割去的舌头上缠着的黑雾，这些片断穿成线，无不指向同一个结果，同一个背后作祟者，鬼修灾殃。而那窥冥罗盘所预指之大事，怕不正是鬼修灾殃的重新降世。
就在这时，沈子凌忽然像被烫到了一般，“嘶”地抽了口气，慌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烫手的符篆。他把符篆丢到空中，符篆即可燃烧起来，待到其化为灰烬，虚空中却浮现了几个如火燃烧般的字。
“这是太阴宗从开宗掌门流传下的，符篆传书之技，只要身携经过咒术加持的符篆，不出意外的话，纵使相隔千里，也可收到另一边施术人传递的消息。”沈子义在一旁贴心地解释道。
李韶音边凑过去看空中浮现的字，边认可地点了点头。原因无他，想当年，这招还是他交给沈毓秀的，怕她离开坤音独自外出历练后觉得孤独，孩子可以给他们几个老神传信聊天用，不想这孩子倒是学以致用，把这小法术发扬光大了。
沈子凌一字一顿，念出了空中浮现的字，“宗门传信，窥冥罗盘再生异动，此番指向，”
“乾泽津。”
一切线索与猜想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印证。
“事不宜迟，”李韶音难得神情严肃，“这些鬼魂尚是新魂，身死不过月余，凶手未被揪出，难保不会有更多人受害。”
无归山的天迷迷蒙蒙地亮了，四人重又踏上赶往乾泽津的路。
李韶音不由想着，若是神力还在就好了，能瞬间移动到乾泽津，何须这样费力费时的赶路。
此刻，沈子义忽然道，“乾泽津如今是慈安上神庇佑之地，他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莫不是没有民众祈愿，上神对此并不知晓？”
“慈安上神？”李韶音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名称。
“你不知道慈安上神？”沈子凌接过话，语气震惊。
李韶音挠挠头，他该知道吗。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还是摆出了虚心求教的表情，“那个，不是说我有点失忆了嘛，委实是记不得了，要不，子凌兄帮我回忆下？”
沈子凌像是经他一提醒，才终于想起了他’失忆‘的事情，回想自己方才语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那个，慈安上神，在九百多年前成神，可谓是上古三神陨落后，最早的神明之一了。”
“慈安上神成神前，乃是当世慈安宗的宗主，乐善好施，助人无数。成神后，也是对所庇佑之地的百姓有求必应，甚至还有过下凡助人之举，故而香火旺盛，信众无数，也是当世最显赫的神明之一了… …”
“等等，”李韶音神情疑惑，“下凡是何意？”
“哈？？？”沈子凌再度控制不住地表达了疑惑。
李韶音不好意思道，“说了嘛，我除了自己姓甚名谁，还有所学咒术，其他事情都记得断断续续的……”
沈子凌深吸一口气，耐下心来继续给他解释，只是解释前还不忘吐槽了一句，“哼，你要是不说，我以为你昏倒了一千年呢，记得上古四神，封魔大战，却偏偏竟然将下凡是何意都给忘了。”
李韶音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余光却隐约察觉到，李千逢在此时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
“封魔大战后，象征大地之力的坤音上神陨落，神力归于大地，散逸人间，给了凡人修炼成神的可能，”
“而象征苍天之力的乾泽上神陨落，神力则回归天际，在苍天之上，重新创造出了一方神境。”
“自那之后，天地再没有过如上古四神一般，从自然中诞生的神，却涌现出了由凡人得道修炼而成的神。只是这些新的神明不再如同上古四神一般，与凡人同行共生在凡间，而是都居于那天上的一方神境。”
“凡间的神庙，凡人的香火，便是沟通人与神的方式，偶尔神明收到信众虔诚祈愿，亲临人间，是为下凡。”
李韶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沈子凌不满地看他，“你这次可是记清楚了？”
正可谓沧海桑田，时移世异，不想这千年中发生了这诸多变化。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一千年于他，都是一段不短的时间，遑论于这凡世。
沈子凌还在旁边念叨着，或许到了乾泽津应该先找到慈安上神的神庙拜一拜，若有神明能出手相助，应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李韶音没有搭茬，沉默了片刻，还是没有抑制住冲动，问出了这个自沈子凌开始讲述，便盘桓在他心间的问题，
“那楚…”李韶音顿住，
“呃，我是说少阳...呃，上神，”时隔一千年，终于重新将这个名字说出口，只是往日他素来都只对楚少阳直呼其名，如今称呼其少阳上神，总觉得不顺嘴，简单的几个字说得磕磕绊绊，
“我记得他是从封魔大战里活下来了，对吧？”
沈子凌点了点头。
“那，”李韶音感觉到自己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后来怎么样了呢，我记不清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少阳上神他现在，也是在那天上的一方神境吗？”
沈子凌刚要开口作答，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千逢忽然开口，
李韶音觉得对方的声音，甚至比寻常还要低上几分，语调还怪异地放轻了，在耳边呼啸的风声中，他听到李千逢问，
“你问他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楚少阳aka.李千逢：他终于提起我了！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