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一句话很简单。但藤丸立香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面对最坏答案的心理准备。
查理曼虽然已经收剑，此刻开朗微笑的样子也很是无害，可一旦自己下令，他就会马上将面前从者的脑袋砍下来吧——哪怕外表是清纯可怜的少女，也不会对他的动作有任何影响。不知为何，立香有着这样的确信。
如果对方要夺去自己的生命，那么即使反杀也要拼命抵抗，他有这样的觉悟。但是宣判谁（什么）的死亡，为其定罪，『因为这是绝对错误的恶行所以从这世界上被抹杀吧』——这样的话可以说出口吗。
在那边那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懵懂的注视下？
困难地吞咽了一下，立香低下头，和Caster的瞳眸对上。
“这个诊室的人们，都到哪里去了。是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吗？”
“啊……啊！是，那个——”
像是被提问到正好有标准答案的问题的学生一样，Caster的眼睛忽然一亮，立刻有了神采。
“这里的大家，都被我治好了，已经暗示他们回去了！然后，我也给医生们暗示，让他们都回家了。只要我还保持着现界的状态，暗示就不会解除。门口的结界会把其他病人拦住，但是我没想到对您的Servant是无效的。”
“…………哈？”
“治好了？！”
立香懵在那里，查理曼倒是先他一步喊了出声，“这个楼，里面的病人……少说也有上百人吧。不管轻重，你全都治好了？！”
“是的。不胜惭愧，我只有治愈魔术这方面特别擅长。只要是没死去的人，我都可以完全治疗。”
“这个刚才倒也见识过了，但是那么多人都……好强啊。你很帅气啊喂！任何冒险者的队伍里，你这样的医师都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吧！！”
“多、多谢您夸奖……！我能为这么多人施展治愈魔术，也是多亏了Master的帮助。是她提供给我足够的魔力……”Caster慌慌张张地握紧手里的法杖，看了病床上的爱丽丝一眼。
反过来一想也确实，这么大个诊室，里面的所有人如果一夜之间蒸发或者遭遇不测，社会上不可能平静无波，早就在当天的新闻里传得风风雨雨了，连圣堂教会都不一定来得及平息。立香正在思考时，Caster又开口了：
“那个……我知道这是圣杯战争。我这样的弱小的Servant，无法胜过Saber大人。如果一定要打倒我的话，也、也是无可奈何……”
“可是，能不能请求你们，放过爱丽丝小姐？她只是很寂寞，想要朋友才意外召唤的我。对圣杯战争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让Master受到伤害。还请允许我，先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少女从者支支吾吾，甚至带了点哭腔地恳求着。
病床上的爱丽丝的确柔弱得不堪一击。随便就可以突破Caster将其带去教会，或就地解决，切实地确保一组主从的退场。圣杯战争中，不存在别的选项。
“不要……我不要和Caster分开。”
隐约感到了某种氛围，爱丽丝抓紧被子，在莫名的恐惧下瑟瑟发抖，“爱丽丝，一直都是一个人。是Caster救了爱丽丝，还和我做朋友，给我做好吃的甜饼和蛋糕。爱丽丝不要再一个人了，好寂寞，好可怕……”
那也是稚嫩的，令人心碎的哀求。
“查理。”剑士听见立香在身旁喊他。少年的声音如释重负，像是躲过了一发子弹，或者某些沉重的诘问，“我不觉得Caster在说谎。那样的话，这就是不对的。”
查理曼表情丝毫未变，像是料到他有此一言，揣着手等他继续说下去。
“她们……知道自己的力量很弱，还把自己的魔力，分出来救了生病的人们。愿意努力去帮助别人——并且已经真正地帮助了人们的从者，被最先打倒，这很不应该。”藤丸立香看着那对几乎是相依为命的少女从者，眼神里有怜惜，也有尊敬，“我无法做到逼她们退出圣杯战争。比起她们，我们还有更麻烦的对手要应付。”
“而且，那个女孩子……是叫爱丽丝，来着？她看上去很虚弱，身边也没有其他人。我觉得比起教会那种地方，还是让擅长治疗魔术，又会照顾她的Servant陪她在一起更好。”
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爱丽丝倏地抬起了头，向立香的方向张望着。
“所以，就到此为止。我们是来调查诊室的情况，确定了人们都平安的话就没有更多要做的事。这样可以吗？……你最好别反对啊，我不想用令咒。”
立香也知道这想法实在天真。战争之中每个止杀的决定都可能导致自己反过来被杀，Servant也是为了获胜而被召唤。这无法避免的矛盾，让他默默地握住了手背。
“我的剑是为了贯彻王道，打倒所有与你为敌的人而存在。”
查理曼伸出手，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既然Master不把她们当作敌人，那我就没有出剑的必要。更何况，每个帅气勇者的征途上，总要有更多可靠的同伴随行才是啊！”
他说什么？温柔的抚摸让立香恍然了一瞬，没跟上他的节奏，但查理的意思是传达到了。贯彻他的王道——就是不干欺凌弱小的难看之事吧大概，因此他不会对Caster出手。而后是……
“那么，那边的Caster和爱丽丝小小姐，”查理曼放下手，用招呼朋友来玩一般的爽朗口气对少女们高声说道，“这边姑且有一个提议。直到其他的家伙被我们讨伐之前，你们愿不愿意和我们结盟——换句话说，能不能成为我的Master的力量，和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获取同盟者的打算立香先前也考虑过，不成想自己的从者已经开始积极地帮他招揽了。立香简直想双手并用给查理曼点赞并高呼Nice。
……虽然在对方看来，刚刚还凶神恶煞地杀进来给了自己夺命一剑的人说的话到底能有几分可靠度，就实在是不好说了。
“欸、那个，就是说……你们会让我们留在这里，也会保护我们是吗？直到圣杯战争里的其他人都……被打倒之前？”
爱丽丝根本就没听懂查理曼在说什么，而Caster果然也还很不确定，怯生生地再次问道。
“哦。结盟就是誓约，我向我的圣剑与神明起誓，不会背叛自己的盟友。”查理曼将咎瓦尤斯抽出来，用一个立香看着非常眼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庄重姿势，双手拄剑而立，“我的真名是查理曼，法兰克王国的君主。王者无戏言，就是说的这种事啦。”
“咦，真名……”Caster吃惊地眨了眨眼，“果然是国王大人。之前就感觉到了，您虽然非常年轻，但有着和父王同类的气质……”
“父王？”立香敏感地抓到她话里的关键词。这样一来身上如此华丽的衣饰也就能够与其身份对应了。
“是的。呃、呃……”似乎觉得自己好像也该报上真名，但又困惑着到底应不应该，Caster求救似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Master，爱丽丝一脸茫然的表情让她更加手足无措，“您的要求，我需要和Master商量一下……”
“也是啊。你这样和她解释如何？我和我的Master，会成为她的新朋友。”查理曼眯起眼睛露齿一笑，“结盟的话，像朋友一样互相帮助是应当的事情。对吧，Master？”
“嗯。”和查理曼相处的这两天，立香已经充分了解了自己的从者，本质就是这样随性而洒脱的骑士。不会用阴谋诡计害人，提出结盟的背后也不存在任何不轨的意图。更何况他方才还用真名担保起了誓，要是违背誓言，那就是逊中之逊，能力要被降到谷底了。立香自己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自我介绍一下，爱丽丝，Caster。我叫藤丸立香。”立香往前走了两步，友善地向病床上的少女点头致意，“刚才我和查理闯进来是想知道诊室里大家的去向，是我一时误会，让你们受惊了，很抱歉。”
“就像查理所说的，我们需要同伴。圣杯战争里还有更多需要我们合力击败的对手，我想和你们成为战友，成为朋友。然后，一起在圣杯战争里活到最后。”
立香认真地说着，然后想了想，对爱丽丝和Caster的方向伸出了手。
“可以答应我们的请求吗？”
——“不要轻易对魔术师伸手。夺取你令咒的方式可是要多少都有的”
刻着令咒的手，掌心向上，朝着犹疑不定，但也同时是精通魔术的少女伸出去，然后安静地停在那里，保持着等待握手的姿势。
“怎么办，爱丽丝小姐？”Caster的动摇已经肉眼可见，她几乎就要去握少年的手，还是勉强忍住抱紧了法杖，“我、我觉得立香大人和查理曼大人，是可以信赖的……”
“你们想和爱丽丝做朋友？”幼小的Master嗫嚅着嘴唇，清纯的双眼中闪过欢喜的光芒，像是突然得到了从天而降的玩具一样，“圣杯战争好厉害。爱丽丝想要朋友，就有了Caster，又接着来了新的朋友……！可以跟爱丽丝一起玩捉迷藏，一起吃点心、跳舞、看书的三个朋友！”
她抓住身旁Caster的裙角，用企盼的眼神望着她：“Caster，爱丽丝喜欢朋友。和Caster一起很开心，这两个大哥哥也成为爱丽丝的朋友的话，那一定会更开心的！”
立香咬着嘴唇，爱丽丝欢欣的话语听得他鼻子酸涩。那是一颗从未得到过朋友陪伴的心，寂寞而无知，本该在普通的世界里成长知性，邂逅温暖，却无端地先卷入了战争。说到底，会选中这样的少女成为御主，逼她和别人厮杀的圣杯，到底是个什么扭曲的玩意。
“我明白了，Master。”
Caster也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语调沉稳了不少。她伸出手，软软地握住立香的手掌。
“我们接受你们的结盟要求，立香大人。那个……我的真名是，美狄亚。科尔基斯的公主，女神赫卡忒的徒弟。往后，请两位多多指教！”
从少女从者的柔荑流淌过来某种奇妙的温暖的东西，化作点点光芒笼罩了立香。他只愣神了片刻，就觉得身体变得轻松起来，这两日所磕碰留下的隐痛也全部消失不见。
“这是我的见面礼。……立香大人看来也经历了不少战斗，您辛苦了。”
美狄亚松开他的手，温婉有礼地微笑着。
令咒安稳地留在立香的手背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谢你。”
立香欠身致谢，这才想起最初自己来到诊室的目的——看来，那个检查报告，是没有必要再惦记了。
“真名，美狄亚……你就是那个希腊传说中超极有名的神代的大魔女吗？”
查理曼很能察言观色地等到Caster和立香的对话结束后，才接过话头，“赫卡忒是冥界的大女神，能够成为她的高徒，难怪你的魔术能有顶级的水准。我们真是找到了可靠的盟友啊！”
“不不，您过誉了，查理曼大人！如您所见我还非常年轻，还在学习中，完全没有大魔女的水平。这种话要是被喀耳刻姑姑知道了，一定会嘲笑我名不副实的。”美狄亚慌得直摇头，马尾活泼地在身后摇摆，“被召唤出来的是年轻时代的我，大概是因为和爱丽丝小姐年纪相近的缘故吧。但是论魔术能力，我和喀耳刻姑姑那样的大魔女相比还差得很远呢！”
“……这样。”查理曼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下，“我明白了。那和我差不多——我也不是那个历史上最为人熟知的查理大帝，只是他的一个更为年青的……嗯，幻想般的侧面。所以，以后你叫我查理就行。”
“是、是这样吗？我明白了，查理大人。”美狄亚歪着头改口道。
“……所以说不要加那个『大人』……”
“查理先生。”
“……嘛也行吧。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你们两个之前在什么地方？我们昨天就来过，那时候这里还没被你们占领。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还请两位坐下细听。可能话会比较长……”
美狄亚挥了一下魔杖，忽然就冒出来两把椅子，落在距离病床不近不远的地方。
“爱丽丝，接下来我们想听听你的故事。你会觉得无聊吗？”立香坐下来，笑着问那边的女孩。
“我的故事？”爱丽丝晃着脑袋，“唔，不管是谁的故事，只要是快乐的就好了。啊！听故事的时候，小甜饼和红茶也是需要的呢！”
“是，Master。”美狄亚再度用魔杖一点，堆满点心放有红茶套装的小推车就突然冒出来了，很快房间内充满了香甜的气味。
“这也太酷了吧。”查理曼双眼放光，“又会治愈魔术又会做饭，希腊的魔女都是这样万能的吗？”
“承蒙您赞赏，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也请一起享用。我先前做了很多！”美狄亚的表情越发放松了，看上去也更加接近曾经天真烂漫的小公主的模样。
“那，我就不客气了。”立香端起碟子，将还冒着热气的迷你松饼送入口中。绵软香甜，上面的果酱酸甜度也恰到好处。这间工房里没看见厨房和食材，Caster究竟是怎么烹饪的也是个神奇的谜。
“我被Master……爱丽丝小姐召唤出来的地方，是在一个研究所里。过去的几天，我一直试图帮她从那里逃出去。”美狄亚带着有些哀伤的语调，缓缓地开始诉说。
研究所？立香猛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剑主从二人的表情同时严峻起来。
“爱丽丝小姐不是普通的魔术师。她体质特殊，有能够自主产生魔力的『魔力炉』在她的身体里。所以，即使年纪很小，也可以供给大量的魔力。研究所的人们似乎在和其他的Master合作，但我没有见过那个人。只知道应该是来自名叫间桐……的家族。”
“间桐？！”
“是。应该是赞助者……之类的身份吧，偶然在他们的对话里听到过。爱丽丝小姐成为御主好像不是他们计划中的事，所以研究所的那些人们不得不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去和间桐的家族商量。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趁着他们防备薄弱，带着Master逃出来的。”
“原来如此。这样也就解释了我第二个疑问。”查理曼扫了一眼爱丽丝，“你刚才说，你的治愈魔术只要是活着的人都能治好，我也相信你说的话。但你的Master一直是这样虚弱的状态，你却没有办法治疗她。她的身体里又有人类不可能承受的『魔力炉』，那么结论只有一个。”
“——她不是人类，而是那个研究所培养出来的『人造人』（Homunculus），对吧？”
这又是什么科幻的词汇。
藤丸立香带着听天书的表情，看着两个Servant你来我往地对话。
“那个……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美狄亚为难地叹了口气，“我的治愈魔术的本质，是可以计算人体原本的模样，将其修复成『全新』的状态。即使不是人类，宝具也可以将其完全治愈。可是，爱丽丝小姐不行……在那里的她，并不是『原本的她』。”
“这又是什么意思。”
“爱丽丝小姐成为研究所的对象已经有几十年了。”
“……她看上去才**岁吧？”
“身体的寿命是这样。但是，她的灵魂来自几十年前的她。”
“就是说，把她的灵魂放在人造人这个容器的里面？”
“是的。间桐家族的前任当家很久以前就在研究不老不死，为了让自己可以活到研究大成的那天，也在寻找将同一人的灵魂靠不同躯体延续下去的方法。爱丽丝小姐就是他们委托研究所，在这方面进行实验的对象之一。”
“…………”
“爱丽丝小姐原本的魔术起源，就是『传延』。可以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通过魔术刻印传给下一代，从而影响下一代的意志，确保他们专注于本家的魔道。但是到了爱丽丝小姐这一代，她遭遇了当时的战乱，已经无法避免死亡了，间桐家族的前任当家正好遇到了她，就让她将灵魂保存在魔术刻印之中，将刻印转移到了人造人的魔术回路里。如果人造人的躯体出现问题，只要更换下一个，再重新移植刻印就好。研究所一直是这样做的。”
“所以，如果你让她作为人造人的身体『恢复原样』……”
“是的，包含爱丽丝小姐灵魂的魔术刻印来自人类，不属于人造人的原始器官，会被当作异物消除，她就不再是现在的爱丽丝小姐了。”Caster难过地摇摇头，“是我的力量不足。如果能够再多修行一些时间，学会更多魔术的话，或许就能够帮助她了。”
“你已经很努力了。”立香情不自禁地开口安慰她。无法想象现在如同花栗鼠一般可爱地吃着点心的少女居然经历了这么多，却又在那之上还保持着童心的纯洁善良，愿意让Servant用她的魔力，施救其他素不相识的人们。
查理曼的脸上也带着敬服：“真不容易啊，你们两个。这一路跑过来，没有被追兵发现吗？你只是Caster，并不具备气息遮蔽的技能吧。”
“不……逃跑也并不顺利。”美狄亚垂下眼睛，“半道上，我们遭遇了Berserker。如果没有别的从者大人出手相救，我们两个就不会在这里了。”
“Berserker？！”立香皱眉，“狂战士职阶的从者吗？”
“是的。Berserker一直在新区的街道上徘徊，我们来到这里要穿过其中几条街道，然后就被它的Master发现了。”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少女英灵打了个哆嗦，“那是非常强大的，像魔兽一样的异形的从者。我的魔术虽然对它有效，可它也会治愈自己，力量也比我强大得多。”
本就是通过狂化极大地增幅了作战能力的职阶，居然还会治疗，听起来就超麻烦。立香想起之前听过的新闻，“你说Berserker是在新区活动的，最近晚上那些被报道交通肇事的受害者，难道也是它的所为？”
“是的。”美狄亚重重地点头，“因为它是放下了正在袭击的人，转而攻击我们的。”
——“怪物”
曾经在同一座诊室里听过的患者的痛苦呼声，再度回响在脑海里。
立香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他想，对于确凿的恶行，他或许还是可以，诉说自己的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