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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朔月

陈贤装好水回来,看见高明斜趴在护栏上,下身别扭地扭着拖在床上。

“想干嘛?要手机?你别动!”

高明被吓得手抖了一下,却没有理他,继续伸手去够床头柜的抽屉,但指尖只能勉强摸到把手。

陈贤把水壶放回柜上,一手抬起高明的手,一手拉开抽屉:“要什么?”

“电脑。”

陈贤给他拿出来,没递给他,只问:“能自己坐起来吗?”

高明嗯了一声,自己去找遥控器上的背膝板调节按钮。床头缓缓升起来,他已经躺了一天一夜没起身,低血压让他很不舒服,头晕目眩,像被人死死按在床上。

缓过来的时候高明发现自己身体已经被陈贤摆正,被子也重新掖进腋下。对方在帮他收拾小桌板,把电脑放上去拉过来。

“给我就行了,你不用帮我做这么多。”高明接过陈贤递过来的无线鼠标。

“你怎么了?闹什么别扭?”

“我自己能行,没必要拖累你。

“哎……”陈贤叹口气:“你病着呢,高明,不比平时,别那么大心理负担。”

“李叔也不止顾你一个,人家也不能连轴上班,我每天只来替他几个小时……”见高明盯着电脑看不理他,陈贤在陪护椅上重新坐下:“等你自己能行了,我不碰你,行了吧?”

高明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敲门声打断,是医院配餐来送饭。

陈贤把饭盒拿进来放到床头柜上,帮他打开餐具:“电脑待会再看,趁热吃点东西。”

“不想吃,没胃口。”

“那也得吃啊,不吃怎么摆脱我?”陈贤说着自己笑了出来。

高明挖了他一眼,继续打着手头的字,没成想手被陈贤一把拉住。

“欸?!”

“吃饭,邮件什么时候都能回。”陈贤看着屏幕邮箱标志上99 的提示,强行拿走了他的电脑。

他想试试,多管一管高明会不会让他变好一点。他知道如果放任下去,高明要么就放到凉了吃两口,要么就是饥一顿饱一顿饿坏自己。无论哪种都不行,瘫痪并不只是走不了路的问题,小毛病都会被放大。他肠胃那么弱,禁不起他自己乱折腾。

手里被强行塞进来塑料勺,高明有些生气:“还我,你欺负我动不了吗?”

“听话,按时吃饭。”陈贤把饭盒摆到他面前,坐在他旁边,把电脑合起来放在腿上。

生病的时候人的情绪也会变得敏感,高明委屈得想哭,他觉得自己都这样不自由了,连什么时候吃饭都不能选择吗?他看了一眼盘子里的蒸蛋,用勺子使劲戳了一下。

“怎么你还要我喂你吗?”陈贤在旁边煽风点火。

高明随便吃了两口,病号餐本就做得清淡,他更尝不出什么味道,搞不清饥饱,便不想再吃。手往前一推:“吃完了,电脑给我。”

陈贤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拿起他丢下的勺子盛起菜,真的端到他嘴边喂他:“张嘴。”

高明没想到他会这样,愣愣地说:“我不吃。”

“光输营养液怎么行,更何况已经给你停了,多吃点,要么没力气好。”

“我吃够了,不想吃了……”

“你糊弄谁呢,就吃两口就够了?”

陈贤的手还举在他面前,高明不想和他继续争执了,他好累,想要躺低一点。他张嘴含着那口食物,刚咽下去,下一口就又举到他嘴边。

除了刚做完手术那段不能自理的日子以外,高明很少被喂饭,他侧脸躲过伸到面前的勺子,说:“你别这样,我不想吃。”

“你脑子不想吃,你的身体需要吃。”

高明喘了口气,愤怒像一块大石头压住他的心口,身体虚脱的感觉又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腰背也僵痛了起来。

“我的身体想要死了,我的脑子还要活着吗?”他朝他低吼。

陈贤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他收回手,把勺子放回饭盒里。

他愣了一会,原本直直坐在椅子上的身躯像泄了气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高明看他这个样子,心里突然有点过意不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干脆把头转向另一边去看窗外。

窗外没有景色可言,只能看到一截对面的楼白色的墙,和有点多云的天。

真没意思啊这样活着。高明心想,闭上了眼睛。

过了几分钟,旁边有了动静,高明又睁开眼,看见陈贤抱着他刚刚的剩饭,拿着一次性筷子往嘴里拨。

“?”

“爱吃不吃,你不吃我吃!”陈贤三两口就塞完了剩饭,满嘴食物嘟囔着。

这下换成高明觉得莫名其妙了,他看着那人把腿上的电脑扔到他腿上,拿纸抹了一下小桌子,然后背起包,拿着空饭盒出去了。

那天高明等到探视时间结束,陈贤也没有再回来。高明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后来护工帮他收拾了一下,他很快就支撑不住睡过去了。

没有任何联络,第二天是周末,陈贤没事人一样还是在下午的探视时间一到就来医院换班,走进病房看见高明床边拉着帘子。护工李叔跟他交待,高明已经两天没能排便,正让他再试试。

“小高给我赶出来了,不让我帮忙,非得自己受罪。”李叔跟陈贤抱怨。

陈贤看了帘子一眼,把李叔拉到门外面,小声道:“我弟这些天心情不好,我开导开导他,要是对您发脾气您多担待一点,受累了。”

送走李叔,他走回病房,隔着帘子问高明是不是还好。

“嗯,你别过来……”高明声音里透着虚弱。

他正半躺在调高的护理床上,身下垫着便盆,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圈揉着肚子。

心里烦躁不安,肚子有些鼓胀,摸起来也不像平日里那么柔软,揉几下他的手就酸了,干脆左手覆在右手上一起用力。

还是不行,无论他怎么努力,还是出不来。

他拉住床边的栏杆,把自己的身体往侧边翻,再把上边的腿拨到前面,好让自己身体能稳住。随便一折腾又是满头汗,高明缓了缓,拿起李叔给他留在床上的小胶瓶,拔掉胶塞,摸索着位置往里挤。

药剂流了他一手,他不清楚挤进去了多少,但摸到了硬邦邦的便块。高明觉得自己好恶心,伸手去拿湿巾想要擦手。

可还没能撕开湿巾的封口膜,他突然感觉胸口一阵阵发紧,透不过气,头也痛得要命。

顾不得太多,他把手收回来抓住胸口的衣服,张开嘴喘息。

感觉好冷,头皮过电似地起鸡皮疙瘩,止不住地作呕,眼前也像打了码一样出现黑斑。

高明觉得自己要死掉了。

太不堪了,要在床上被屎憋死。

“高明!”

在床帘外站着的陈贤听着里面越来越重的喘息和作呕声,再也忍不下去,拉开帘子冲到他床边,扶起他的上身,让他直立起来更容易呼吸。

他知道高明容易发生自主神经反射障碍,损伤平面以下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高明感觉不到,但身体会用其它更严重的症状来提示。

陈贤害怕他血压突然升高出事,一直在外面焦虑难安,手指都快被他自己抠破了。

“你放松,我帮你。”陈贤看着怀里高明痛苦得脸颊通红,着急得声音都有些抖。

他把高明的床头再升高了些,把他安放在上面用枕头塞住半侧着的背,然后一把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只手套戴上,挤了点酒精啫喱胡乱搓了搓手。他扶住高明的身体,用带了手套的手去检查。

“呃……不!”高明伸手到后面拨陈贤的手,被陈贤擒住反按在腰上,还不依不饶地说:“你走!……陈贤,你……别碰我!”

高明被一阵眩晕恶心住了口,他闭紧眼睛强忍住,不再发出声音。

陈贤在他身后只能看见他憋红的耳根,确认那人还在急促地呼吸,又转回注意力。

凭他自己可能做不到了。陈贤看着那人的情况想,现下当务之急是排除刺激源,先缓解症状。

陈贤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照着记忆里的做法上手帮他。陈贤紧张得满头大汗,害怕不小心伤到他。

散发着恶臭的硬便掉在护理垫上,陈贤不敢去看,他怕忍不住也会想吐。

他屏住气,拿起刚刚高明掉落在床上的小胶瓶,小心地把剩余的一小半也挤了进去。药物的刺激让肌肉轻微收缩,陈贤抽了两张纸,用手堵住让它能在里面多停留一会。

虽说看过几次,但陈贤帮他处理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他看见高明没有知觉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从未觉得别人的身体可以让他这么恐惧,陈贤紧张得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好在高明感受不到。

可宿便还没有完全排出来,高明的状况还是不好。陈贤扔了手套,用袖子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走到床的另一边坐下,帮他捋顺尿管。

“马上没事了,高明,你想象一下拉屎的感觉,试着用力。”陈贤说着,上手帮他揉起肚子。

床上的人像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样,头发和衣领都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汗液流到枕头上,流进眼睛里,再从眼角流出来。

高明没有再反抗,他松开了紧抓在胸口的手,脱力地任它垂在床上。他努力地呼吸着,吐气的时候带出小声的呻吟。

陈贤看着他紧皱着的眉头,不知道能怎么安慰他。他揉了一阵子,感受到手里微弱的震动,然后听到粪便被挤出来的声音,从一下一下掉落到便盆,到带着气声的黏腻声音……空气很快变得浑浊令人作呕,他强作镇定,努力压着呼吸。

床上的人有些颤抖,上边的腿也不受控地软踢着,他半睁着的眼流着泪,顾不及吞咽的口水也从嘴角流了出来。但情况在转好,他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

陈贤有点怕和他对视,忙站起身回到他身后,帮他收拾残局。

稀便顺着淌出一片,画面和气味都太过恶心,陈贤忍不住作呕,立刻捂住嘴极力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我自己弄吧,贤哥……”高明背对着他,声音虚弱而平静:“麻烦你,帮我把盆拿走,把窗户打开吧……我自己擦。”

陈贤帮他处理了排泄物,特地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把自己关进厕格,他再也忍不住地剧烈呕吐起来,刚刚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臭得要命。

他走到洗手池,用洗手液使劲地搓洗了几遍双手,然后漱了漱口,洗了把脸。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陈贤默念,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浇。冷水流过他的头皮,淌过脸颊,流进下水道。

眼前又闪过高明在病榻上大汗淋漓的样子,好像活力和精气都从汗腺里溜出来,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一样瘦弱无力。

陈贤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不上班就没刮的胡茬显得他脸色更差。

照顾病人不是件容易事,陈贤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听过术前谈话,签过那么多字,他每一次白纸黑字的确认,其实都是在写“我愿意帮他”,“我想要救他”。他明白那些同意书可能是在救高明,也可能是在把他们彼此都推向深渊。但签下第一个名字的时候,他就暗暗决定了,无论术后高明残到什么程度,只要他需要,自己便陪着他。

但如果高明不想要了呢?他应该听之任之吗?他或许能给高明一次活下去的希望,但能给他活下去的**吗?

他能察觉到残疾之后高明的变化,他们没有聊过这些,他也不敢问,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他害怕高明后悔苟活下来,害怕自己做的一切都只能加重他的痛苦。

陈贤走出卫生间,在走廊深呼吸了几次。中央的大厅一面有窗,阳光刚好从窗户倾泻到楼梯上,人群来来往往,周末下午是住院病房最热闹的时候。

他可以出去透气,陈贤想,这里的消毒水味道很重,里面和外面对他而言就是几步的事情,只要他想,可以一天进进出出无数次,心情不好了,还能去外面走走放松一下。可是高明呢?他只能在那张阳光晒不到的病床上辗转反侧,在各种不适之间找机会喘息……

外面天再蓝,风再温柔,也和他没关系。

陈贤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会好的,会习惯的……”他喃喃自语,重新迈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