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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结怨

裴矩坐在胡床上闭目养神,岿然不动,他的五指捻动颌下长须,似在回味,点评一句:“这奶酒的味道可真是好极了。”

崔君肃听闻启民可汗先是亲访裴矩,又送了他两名风华少女,心中大怒,认为启民不识抬举,竟然尊重裴矩超过他,作为五姓七望清河崔氏的他,自认为自己的地位超然裴矩之上。

长孙晟将自己闷在营帐里喝了一天的酒,喝的是酩酊大醉,以致于晚间天子邀他来王帐时,宿卫不得不如实禀告。

杨广虽皱起眉头,却未追究失职之责,似乎很能理解丧失帝王宠爱的臣子是如何犹如冷宫妃嫔一般自暴自弃的,他让崔君肃和裴矩作陪,席间与酋长们铺排豪饮,连营数千,聚以万众,诸邦恭奉超乎寻常,令杨广十分快活。

兴起时,室韦酋长一曲舞毕,粟特王子胡笳止弄,裴矩与启民可汗对上眼色,启民可汗便大步来到王帐中央,怒气冲冲痛斥高句丽罪行,当着隋朝皇帝的面儿遣卫驱轰隔壁帐篷里都没上得来台面的高句丽使者,令杨广心花怒放。

“启民莫激动”,杨广一点时任右光禄大夫伴驾的牛弘,道,“卿去宣旨,告诉高句丽使臣,朕看在启民的面子上,给他们一次机会,明年朕北巡,让高元来涿郡接驾,不要疑神疑鬼,朕一视同仁,待遇亦如启民,若敢违朕命,必与启民同巡汝土,休得后悔!”

启民可汗浑褐的眼球突地黯淡,膝下厚实的氍毹揉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皲皴。

“陛下难得北巡,启民可汗与小可汗特有准备,要为陛下献上突厥的敬日典仪,以表效死大隋、永忠陛下之心。”裴矩弯身上前,极尽阿谀。

“如此说来,倒也增广见闻,不妨。”

杨广身着龙袍,面容威峻,声音却十分平淡,透凉如水,他漫不经心道:“可有何不同之处?”

薄霞曦光漫天散开,无边黑暗中陡然跃升的一丝光亮擦红了远处天际,朝起一线,红色晕轮在那天地的缝合之处藏匿着,不久将冒出头来。

拂云堆上,半马高的石人林立,一众石人均由青石凿刻而成,他们右手执杯,左手握剑,长方形的祭桌上供奉着马牛羊三牲,一柄长宽丈余的巨大箭靶屹立在神台中央。

巨大的箭垛与缓缓升起的旭辉交错直至完全重合,四面八方的鏖鼓同时响起,启民可汗染干与他的儿子们踩着乌皮靴,手脚并用地跳起了舞,那是突厥最为神圣的祭舞,由脸涂五色油彩的祭司领头,他们展露雄壮的身躯,马腱般的长腿,虬结扎实的筋肉。他们手持鹿铃狼骨,顺着和煦轻微的北风,引燃巨日箭垛后的火堆,所有的突厥贵族男子一拥而上,聚拢围成一圈,他们十分统一地袒露出整块臂膀,他们的肩膀拱直,朝那火光蜂涌齐上,在几乎要被火舌吞噬的瞬间,倏然停下脚步,猛烈的火光使他们身上的热汗挥洒如雨,燥意灼烧掉他们的外衣,使他们完全**了上身,他们端起脚边的酒瓮,发出狼一般的嗥叫,用瓮顶的棒骨狠狠击碎瓦壁。

哗啦啦的酒液喷涌而出,泻进沸腾的赤峰火海中。

“轰隆——!!!”

“轰——!!!”

“轰——!!!”

接二连三的巨响似要撕裂大地,红光遮天蔽日直通天际,无数的筚拨滋啦宛如行刑的嘶啸,浓黑滚滚,在场的所有人均被这漫天遍野的黑气熏得睁不开眼,耳畔爆发久久挥之不去的尖锐嗡鸣。

杨广在一片氤氲中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年迈的启民可汗正要翻身跨上马背,却被长子咄吉世一把拉下,他的眉头微微一颤,而他身旁的裴矩,只关心这无边炽烈似乎要将他的山羊胡子燃起来了。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骚动,帝王面孔冷冷瞥去,长孙晟衣冠不整,猩红着双目,正跣足而来。

千牛卫纷纷抖动手中雪亮的利刃,待来人引颈就戮。

然而这实在是担心过了头,长孙晟全身上下并没有任何武器,唯一可以媲美的,是那如同箭簇般射落在草原上的膝骨。

这分神的刹那,形势有了反转,杨广暂按下不耐,马背上的咄吉世已被启民可汗扯住肱股,重重摔落马下,这样狠的劲力,看上去实在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仇人。

“陛下,切不可继续这无礼的仪式,使突厥汗王心怀怨忿!”

高亢的声浪淹没在人潮中,跽跪于地的长孙晟,与那万人之侧的阿史那染干,视线就这样交汇上了。

他抽动马鞭,胯/下坐骑长嘶一声,疾风扑面而来,当年的刀风也是这样凌厉,浮光掠影,那一骑于万军丛中奋力掩杀,他在战马之下翻滚,躲过铁蹄践踏,枪戟刺刽,长孙晟披甲引弓,长刀在手,他们的盔袍浸染血的颜色,像冬天大漠里生出的炉火,四周烽燧台上狼烟骤起,他将他搦上马背,绝尘而去。

那时他在他的身后抬头,头顶的血日正倒向西方,那是大兴城的方向,是长安的方向。

老朋友,别难过啊……

他弓着背,将自己陷在泥土里。

我曾经一无所有,我曾经众叛亲离……

马儿绕着拂云堆整整跑了九圈,才慢慢减下速度,隋朝士众的视线也随着火翼的弥散逐渐清晰,当人们放松下警惕的时候,惊险无比的一幕却在眼前上演,启民可汗的儿子咄吉世快马勒住了启民可汗的马头,将一条长硬的麻布套上了他那如同被风化了的脖子。

萧皇后掩住张口,整个人向后仰跌,身旁宫女将她托住,杨广紧蹙了蹙秀丽的眉目,他伸袖遮住了萧皇后的视线。

濒死的脑海里一一闪过的画面,让启民可汗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想起了上一次为他举办的这场仪式。

那时,他们还那么年轻,他也是在场的啊……

他从没有挟恩以图报,绝口不提对于自己的救命之恩,可这恩情搁在染干的心中,许久许久,经年愈久便愈是像那陈酿。

他的胸口,似有一团火……

严霜的深秋,他带着他一处处遍览山丘草场,寻找充沛的水源和避风的山坳;凄冷刺骨的寒冬,他与他一次次冒雪迁移,雪深过膝,他们一起淌出一条路来,他们喝带沙的雪水,嚼发黄的干草,唯一的半条羊腿,省下来留给义成公主和他的孩子们。

后来,他亲自带他到长安见识,使他臣服,他说茹毛饮血的日子,终不是众望所归,而他,身为突厥的可汗,要时刻想如何让牧民丰衣饱食,而不是靠着烧杀掳掠,制造新的仇恨。

和平的日子太久了,久到他们都已经模糊了对方的容颜,久到他们的鬓发都褪尽少年的颜色。

在这濒死之际,他终于领悟了,这一场两邦的会晤,终究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情谊。

这一遭生死,他想过就这么一头栽下,又想到上次自己是如何□□。

火舞像咆哮的巨兽,膨胀数倍的身躯,几经曲折挠转,凝聚的炽焰终于熄灭在柴尽酒枯的一瞬间。

这一场仪式,落幕了。

“陛下,刚才启民可汗口中道出的年数,便是还会在位的年数。”

这是突厥传统的巫祭。

隋朝的士兵振臂欢呼,咄吉世把父亲的头靠在怀里,埋头睇下泪水。

染干颤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宽阔的面庞仍有雄壮的武姿,他竖指盟誓,手执短匕,以刀割面,干脆利落,他的鲜血滴在祭台上,飙溅进银樽内,他抬头敬一轮红日,再转身敬向面前的圣人可汗。

他走下祭台,脚步带着风声,他独自一人,在突厥与隋朝的两阵之间穿梭,身影如此孤寂,他将樽中血酒跪地奉送给高踞在上的杨广,杨广俯身接纳,就地一洒。

“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帷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鞲献酒杯。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

盛况空前,杨广即兴赋诗一首,此刻他想到的是连汉武帝都未完成的不世功业,吐谷浑、西突厥、高句丽,将他们纷纷斩落马下,连接东西贯通,他想那时,便连始皇帝都要自叹弗如、望洋兴叹。

启民可汗叩首拜谢,长孙晟的背脊弓如满月。

咄吉世望着祭台的那一侧,乌泱泱的人群站在草原的土地上,他们住着他父亲的可汗金帐,穹庐东开,迎接烈日火神的祭拜,他的父亲和他的英雄,此刻都在他的对立面,平日里他们是那样的高大威武,此刻跪伏在帝王脚下,却显得如此渺小,形同蝼蚁。

在咄吉世的心中,英雄的梦碎了,那异样的扭曲,为这片土地带上憎恨的镣锁,埋下了仇恨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