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开了。
毕竟是学校，那四五个小混混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进来，正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其中一个黄毛恰好和老二的视线对上，伸手比了个中指，往地上吐了一口。
老高看许嘉树那反应，就知道抓她的人来了。
他沉着脸，刚要走出门把他们赶走，就听见一直不说话的许嘉树开口了。
她的声音虽然低落，但已经恢复稳定。
“老高别去，你这好歹是份正式工作，能赚点养老钱。”
“如果他们找不到我，一定会缠上你。每天来学校闹一回，闹上几天你就被辞退了。”
老高有些犹豫，仍是把手放在了门把上，“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这群人渣给毁了。”
“老高，你是学校的保安。现在放学了，如果闹起来伤到学生怎么办？”许嘉树继续劝他，“刚刚吴意不是让我上他们村吗？我就去那躲躲。”
“不行，他们人多，都找到学校来了，估计班车那也有人在守着你。”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老二吴意突然兴奋地说，“老四他表姐不是在镇上开服装店的吗？她家有车，五一表姐和表姐夫还带我们去市里玩了呢。”
说完就给吴洋洋打电话。
他们中午放学没有回家，吃完午饭后没事干就在街上晃，经常去橘颂呆着。
许嘉树温柔又大方，不会嫌他们占座不消费，还会拿新品和卖相没那么好的蛋糕给他们吃。
所以在他们心里，许嘉树是非常重要的姐姐，一定要帮。
吴洋洋挺细心，想到许嘉树应该不想让人知道，就和表姐编了个谎，说他脚崴了，能不能送他回家。
电话那头的表姐正忙着点货呢，没空听他撒娇，一口回绝，吴洋洋只好实话实说。
镇上从中午就在传二十几个外乡人来找人的事，表姐本来没在意，没想到竟然是橘颂的老板。
虽然不熟，但表姐去橘颂订过几次生日蛋糕，对许嘉树的印象很好。
那些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么费劲要把她抓回去，不是为了换聘礼钱还能是什么。
她又挨不住吴洋洋一直求她，就应了下来。
*
离放学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那群混混左等右等，也没有看到人。
正怀疑是不是被耍了的时候，其中一个突然指着右前方。
“那个不会就是陈盼娣吧？”
黄毛定睛一看，这身影是有点像，连忙招呼其他人上前。但等他们到时，车门已经被关上。
黄毛使了使眼色，其他几个会意，拦在车子前，他自己则敲了敲驾驶位的玻璃。
本来是想恐吓一下，让人把车门打开，确认里面到底是不是陈盼娣。
毕竟他们找了一天了，烟都不知道散出去多少，四点多才从路边一男的嘴里听说，早上好像看到橘颂老板往学校的方向走。
黄毛这一敲玻璃，里面的人并不如他想得那样摇下车窗，而是直接打开门跳下车。
他在门开的瞬间往里瞟了一眼，副驾上是一个小男孩。
下车的是一个180的大块头，说话恶声恶气的，“什么事？”
黄毛也就是街头混混而已，看到个比他更像地痞的人，刚才那盛气凌人的气势一下没了。
他熟练地从上衣兜里掏出烟，递给对方，“哥，打听点事，你有看到橘颂的老板吗？”
见对方不接也不说话，他讪讪地笑了，硬着头皮说，“哥，刚看上车那几个，有一个和陈盼娣很像，能打开门让我看一眼吗？”
对方恶狠狠地盯着他，也不答话，直接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就破口大骂。
“吴二炮****，这条路你怎么管的，竟然还有人敢拦我的路？你**不想混了就自己洗干净脖子上吊，现在带上人给我滚过来。”
挂了电话，冲着黄毛笑了笑，“行，等我小弟来，一起看。”
黄毛懵了。
自己不过是来找人的，怎么就碰上□□了。
本来想大家都是亲戚，又有钱拿。
现在钱没到手，还可能挨顿打，断胳膊断腿的话，谁给他付医药费。
他和拦车那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几人都弓着腰，赔着笑脸说，“误会，都是误会。”
说完一溜烟跑了。
那大块头上了车后，小孩们崇拜的眼神都快闪瞎他的眼。
“姐夫，你好厉害，你真的混过吗？”
表姐夫腼腆地笑了笑，还有些脸红，“我就是学电视上的吓吓他，还真跑了。”
“得亏你姐想得周到，怕这群人会使阴招，派我来又叫我耍狠，怎么样，我表现不错吧？”
吴洋洋表面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好的不是演技而是长相。
他这姐夫长得凶神恶煞，但只是外面看着吓人，其实老实得很，连架都没打过。
等他们路过国道入口时，正好和一群骂骂咧咧的人擦肩而过。
林檎听到这，既想表扬他们又有些无语。
她这个当事人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他们打包票了，看来昨天那“一战”，给他们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时间也晚了，林檎把几个小孩赶回家，又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许嘉树。
再去求吴玉芬吧，多少显得她欺负老实人了。
可是连她自己都是借住的，又能把她安在哪。
思来想去，林檎还是带着许嘉树回去，不求吴玉芬再发一次善心，就是问问她有没有办法。
许嘉树一直没说过话，直到往回走时，她才问道，“你不问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决定帮我了吗？”
林檎笑着笑，“每个人都自己的秘密，你想说，我就听。你不想说，我也知道自己没有帮错人。”
许嘉树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些水盈盈的。
而后她又偏过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去河边坐坐吧，这故事虽然很普通，但是很长。”
*
许嘉树原名陈盼娣，她是家中第三个孩子，前两个是姐姐，所以她被取名盼娣，结果第四个仍是个女孩。
又过了两年，小她四岁的弟弟出生了。
第四个女孩一出生就被送走，许嘉树的两个姐姐连初中都没读完，就被逼得辍学，和几个亲戚一起进厂打工。
她不想步姐姐们的后尘，拼了命地读书。
可到了初三时，陈父听说有个厂子急着招人，逼着她辍学。
许嘉树聪明，表面答应，转头就去求老师和村里的长辈，帮她说说情。
他们觉得她可怜，成绩又好，于是劝她爸还有几个月就中考了，考得好的话可以读私立，不仅不用学费也有钱拿。
陈父听到一笔可以拿几万，爽快地同意了。
偏偏，许嘉树有个被宠坏的弟弟。
那个弟弟嫌她在家读书吵，故意在许嘉树上三楼时撞她。
她家的自建房一共三层。因为穷，没有装扶梯，她就这样从楼梯上摔下来。
也是运气不好，右手使力撑了一下，骨折了。
陈父陈母怕她在村里乱说，只好拿钱让许嘉树去医院。可这时离中考仅剩一个星期，她的右手好不了了。
她不甘心，求他们让她去中专读甜品师。
为了让陈父陈母同意，许嘉树编了谎话，说等她读出来开个店赚的钱比进厂多，学历高一点的话，以后聘礼也好谈。
这笔投资稳赚不赔，还不需要多少本钱，他们心动了。
但又怕许嘉树毕业了就跑，只肯让她读d市的学校，还让市里的亲戚经常去学校盯着她。
毕业以后，因为身份证压在亲戚家里，她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在d市找了一份甜品店的工作。
就这么平静地过了两年。
突然有一天，许嘉树还在上着班，陈父给她打电话说陈母得了重病，人已经在医院了，让她赶紧过来。
许嘉树原本以为是叫她去交钱的，打电话问两个姐姐，她们却说没接到爸妈的电话。
可能是她的运气终于好了一次，她的直觉告诉她不对劲，赶紧逃。
于是许嘉树去亲戚家里，当着亲戚的面打给陈父，说她刚存了一笔3万的定期，需要身份证才能取出来，取了钱她就赶去医院。
或许是3万块就冲昏了头脑，陈父一听竟然真的同意把身份证还给她，没有丝毫的怀疑。
许嘉树一拿到身份证，什么东西都不带，立马打车去动车站，买了来c市的票，把电话卡扔进垃圾桶，辗转来到了白水镇。
许嘉树中专时就在兼职，毕业后就开始工作，省吃俭用存了几万块，足够她租下一个店面，开始新生活。
本以为d市离c市四五百公里，应该安全了。
没想到，安生日子只过了一年。
五一那天许嘉树去市里进货，好像看见了她一个表哥。
回来后提心吊胆了好几天，但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她放下心来，还暗笑自己杞人忧天，可能只是眼花看错了。
可昨晚九点不到，好端端的，她就觉得喘不过气来，胸口像被压了块大石。
于是许嘉树急匆匆地锁了店，想直接回家休息。
才往外走了没多远，突然几束车的灯光齐齐照着她。
定睛一看，前面站着的，是陈父陈母以及那个表哥。
许嘉树从小就讨厌他，背后给他取了一个“陈贱”的绰号。
“他们为了抓我回去都组了个车队了，足足开了五辆车来，显得我是什么大人物一样。”
这些事积压在心里太久太久，久到烂了肉、生了疮。
她没有亲近的人，怕连累别人，也怕被人背叛，无人可说。
此时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把秘密说出来，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把她坚硬的外壳也融化了，露出原本率真的天性。
“后来呢？”林檎被她的口气逗笑了，刚刚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许嘉树知道自己这次逃不掉了，没有试图逃跑，而是乖乖和他们去了镇上的酒店，先降低他们的警惕。
入住的时候，她和陈父陈母一间。
陈父可能心情好，见她听话就没有绑着她，只是把她的手机锁进行李箱里，又和陈母两个人轮流看着她。
许嘉树一路上都在想，就算是为了抓她回家，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吗？
办入住时她认真看了所有人的脸，起码有一半都是她不认识的，另一半是她的表哥堂哥叔叔们。
而且陈父不仅没打她，还哼着小曲，心情特别好。半路上躲着人接了几个电话，回来时都眉开眼笑的，许嘉树甚至都怀疑他被鬼上身了。
她想套点话，但陈父陈母的嘴巴严，完全不搭理她。
直到后半夜，换成陈母守着她。
本来就坐了一天车又没睡够，精神有点恍惚，或许还有仅存的一点点对女儿的愧疚感，陈母就说了实话。
原来，一年前许嘉树被同村傻子的爹妈看中了。
那对父母觉得她读过书有文化，又会做甜点，可以照顾他们的傻儿子，在村里也有面子。
傻又怎么样，娶了个读过书的呢。
许嘉树简直气笑了。
五年前她自己编出来的谎话，竟然一语成谶，成了回旋镖扎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