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珑从王府的偏门进去，刚过了拱门，就看见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带着众多仆人焦急地在寻找些什么。男孩头戴紫金正冠，系着金丝朱红的发带，穿着崭新的大红箭袖锦袍，一张刚开始褪下婴儿肥的小脸，白皙灵秀。男孩一看见小月珑走回来，惊喜地一拍大腿，就立刻跑上前去。
“小月珑，你又跑去哪儿了？可急死哥哥了！哥哥一下学回来就看不见你了，还以为你被人拐去了呢！”玹正玉大呼小叫着上下打量小妹，把她转着圈一通检查，看看有没有伤到哪。
后面的丫鬟婆子也赶忙上前围住了小女孩，上上下下的一通关心。
小月珑却有些受不住此等热情，推了推他检查自己的双手，撅着嘴说道：“我没事，我就是出去玩了。”
玹正玉检查了妹妹身上有没有伤痕，想给她扯平新衣裳上的褶子，小月珑却抽开被哥哥抓在手里的臂膀。
玹正玉一愣，也没有生气，他借着呼吸的空当叹了口气，笑了笑，摸摸妹妹的头，又弯腰握住妹妹的小手，温和地说：“小月珑，你饿不饿？咱们去吃点东西。父亲受了上边的赏赐，哥哥也沾了光。哥哥那儿还有一碗燕窝粥和金丝蜜枣糯米饭，保留的好好的，没人碰，全给你吃好不好？皇上还赐给哥哥一瓶西域的葡萄酒，颜色是藕色的，还是用玻璃大瓶装着的呢！你也尝尝这番邦的酒水是个什么味儿，哥哥不告诉嬷嬷好不好？”
一群仆人簇拥着一大一小两个童子，逐渐走远了。宁旸仔细观察玹正玉的灵体，发现他的灵体比前段时间见到的时候，又多了一些世俗的混杂。这是每个凡人长大过程中灵体都会出现的变化。不过玹正玉灵体其中灵气运转的温柔浑厚劲还不错，明显已经比从前更加平稳了。
在王府里，爹不管妈不在，即便是嫡长女，小月珑过得也没有多舒服。但还好她这个亲哥哥最近终于通了窍，明白了一些事情，这样小月珑以后在王府好歹能多一个依靠。
众人领着小月珑回来的时候，怀香正在屋子里拧着小月珑的衣服急得团团转，看见小月珑进来屋子眼前一亮，连忙上前。
怀香抱住小月珑，先看向玹正玉。“明小爷。”接着抱住小月珑的肩膀，“哎哟我的小祖宗哟，你可终于回来了！”
没想到陈湘也在院内等候，他看见小月珑，想上前，小家伙咄咄逼人的童音就先一步打断了他。
“你怎么也在？”
小月珑看向陈湘的眼神依旧满是芥蒂，但是多添了一份小孩子的天真，总算没那么寒气逼人了。
可陈湘也是个自傲的人，他在小月珑这里碰壁，如今她都回来了还要跟他横眉竖眼，陈湘当真心里不舒服，他躬身抱拳行礼，尽量克制但还是克制不住酸里酸气地说：“是啊，小郡主是千金之躯，我一介贱民，不配给您同在一处！”
怀香听了，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斥道：“陈湘！你如何说出这种话来……”
“百寿，知道就好。”
抬头一看，小家伙踩在锦缎地毯上，轻蔑地笑着，睥睨着他。
百寿是王府一个管家长随给陈湘取的名字，正是是陈湘作为家生子被调到兄妹二人身边伺候的时候有的。不过这个名字陈湘并不喜欢，曾在小月珑更小一点的时候，陈湘警告过她不许叫。在陈湘拜师府中教头王福清训练了几年当上了两兄妹的小护卫后，大家都是叫他陈小护卫，他很满意，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
小月珑笑意已经隐去，冷着一张小脸，睥睨着陈湘。
陈湘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他也许不明白的是，小孩子开窍就在那一瞬间。一个没有正常教育环境又身居高位的小孩子，你能指往她开窍往什么温婉方向走呢。
陈湘在心里盘剥完了小月珑，又恢复了他不可一世的笑容，强撑着向众人抱拳告退了。
怀香叫了两声陈小护卫，看着陈湘头也不回的背影，转头对小月珑说：“小小姐，您今天怎么了，往常您不是挺待见陈小护卫的么？”
“他对我不好。”
“啊？”
“他不尊重我。他家里的姐姐多，和他娘一样都一直顺着他，他就以为我也会和他的那些姐姐一样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却以为我真的怕他。可是我不怕他。我只是觉得他太蠢，太不会尊重人，所以不理他。可是他却越来越过分，刚刚竟然把我提起来了，还想像个长辈一样教训我！”
怀香和众人却都笑了：“哈哈，小小姐……”
小月珑看着怀香，涨红着脸质问她：“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怀香看着她认真的小脸，只好不笑了，回答她说：“小小姐说的对。我明白小小姐的意思。只是说陈湘家是咱们王府的管家家，可也能沾着点王府的光，比常人家过活的还要好，也许此番便沾光带上了点富人气。陈湘又是个男孩子嘛，有点脾气是正常的，男孩子都是这样的。”
月珑却憋得双眼通红，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她为何就得迁就一个欺负她的人。
“难道他冒犯我，但我却要因为他是男孩而原谅他吗？”
玹正玉闻言，连忙弯腰将手放到小月珑肩膀上，道：“小月珑，不是这样的……是，是咱们月珑迁就他！这陈湘的确太无法无天了，回头哥哥教训他！”
“他欺负我由来已久了，在你眼皮子底下也不是没有过。怎么你今天偏偏想起来要教训他了？”
玹正玉一震，放在小月珑肩膀上的那只手好像摸到了一手刺一样，握成了拳头。
“小小姐！”怀香连忙拉住了小月珑，“小小姐，你怎么一回来就跟吃了火药一样！”
小月珑却冷着脸，眯着眼睛挣脱开众人的手。
“陈百寿看不起他家里的姐姐，却又享受被那些姐姐众星捧月，因此出来了，也以为其他女人无论大小，都会捧着他、供着他，可是却全然不看自己的处境。真可笑。哥哥，从前你从不怎么对我上心，如今不知道想通了什么，忽然对我好起来了，且要求我要立刻跟你兄妹好，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怀香看着小月珑，有些惊讶地说：“小小姐，这样的话，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难道我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话头落了半晌，怀香最终却只是笑了笑。她上前拉住了小月珑的手，跟玹正玉说：“明小爷，时候不早了。今日可能小小姐太累了，又快到小小姐睡觉的时辰了，所以小小姐才有点不高兴。怀香会照顾好小小姐的，明小爷，您不是还有功课吗，就别在这里耽误事啦。您放心，怀香会好好照管好小小姐的。”
玹正玉的脸色有些苦。自己分明是小月珑的亲哥哥，却不如一个丫鬟跟妹妹来得亲，方才妹妹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属实叫他心里不好受。怪也只能怪他从前不懂事，听信了没由头的闲话，将母亲的死怪罪在妹妹身上，一厢情愿地恨自己的亲妹妹，致使这诸多矛盾。
偌大的王府，他们二人失去了亲生母亲，只有相依为命。
玹正玉只好对小月珑慢慢扯开一个好看点的笑容：“致羽，那哥哥就先走了。”
小月珑猛地听见玹正玉叫自己的大名，似乎有所动容，她抬眸看了玹正玉一眼，却没说话，转身向屋内跑去了。
玹正玉垂下头，跟怀香道了别。
怀香追上小月珑，随口道：“小小姐，明小爷倒是很少叫你的大名呢。”
小月珑不说话，一下子躺倒到地上的躺椅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怀香看着小月珑，道：“小小姐今天说的话好多啊。只是这样的话不大像一个小孩子能说得出来的。不过也是，咱们小小姐本来就聪明。小小姐，我觉得这段时间以来，您的变化可真大。从前不爱说话，现在这样的话都说得头头是道，也比从前开朗了许多。”
小月珑听到这，骄傲地抬抬下巴，说：“那是因为我之前没有靠山，而现在不同了！”
“哪里不同呢？”
“秘密！”
“您怎么会没有靠山呢，您的靠山就是王府啊。”
“不，那只是哥哥的，不是我的。”
怀香无言以对，她不大明白小月珑说的话。月珑她是府中千金小姐，虽然母亲亡故，可她终究是个富贵人，怎么能说出自己家不是自己的靠山这样的话来呢？
怀香的心思也不多，她只当是自家小小姐年纪还小，爱说一些怪话罢了。她到小月珑跟前，一边给小月珑说着好话，一边将小月珑的衣服换了，拿起那只半旧的紫檀金线木梳，给她梳头。
“小小姐，我得告诉你件事。”
“什么呀？”
“我得走了。”
小月珑一愣，听出来怀香的话没那么平常，于是转过头问：“走哪儿去？”
怀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回答说：“我要回我家了。我爹，带着……我妈，来接我了。”
小月珑皱眉诧异地叫道：“真是你爹吗？你不是说你爹丢下你不管了吗？你不还说，你娘人不在了吗？”
“我爹说，是因为从前日子不好过，怕我跟着他吃苦，才把我卖给了王妃。如今他在南方做生意积攒了些家财，日子好过了，在南疆……嗯，又给我找了个妈，还生下了一个弟弟。我爹很想我，为了一家团聚，因此特意回来找我。知道我随王妃到了王府，他们又特意找来了这里，向王管家询问，想要将我赎走，一家人好团聚。”
“那王管家是怎么说的？”
“我是算作王妃陪嫁丫鬟的，王管家去问了王爷。王爷说，他不算我的主家，又怜我爹妈辛苦，就不要赎身的银钱了，就当做善事，将卖身契还给了我，还给我包了十两银子。王爷真真是大好人呀！”
“哦，这样啊。”
“我爹已经先将我的卖身契和王爷给的银钱拿走了，他们现在借住在我爹表亲家，他们有一间闲置的院子能供我爹妈和弟弟挤一挤，就等我回家去了。”
“哦，真好啊。”
“小小姐，你也大了，不能总是这样子乱跑，我们常常都找不见你。唉，也不知道我们天天就这么几句话，有没有让你觉得好烦？反正他们也拦不住你……小小姐，照顾好自己，什么事一定要勤叫他们，别什么都叫他们自己舒服了，却苦了你了。出去玩也要小心……”
怀香一边给小月珑梳头，一边不厌其烦地嘱咐着大小事宜。小家伙打断她，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怀香，问道：“怀香，你是因为放心不下我，才没有立刻走的吗？”
怀香的眼睛软和下来，将小家伙额前的碎发一缕缕抚上去，说：“王妃留给明小爷和小小姐你的人就那么几个，还大多都在明小爷那里，如今我也要走了。偌大的王府，小小姐近人不多，何尝不像是寄人篱下？只希望王妃在天之灵能保佑您和明小爷，别叫人欺负了去。”
小月珑看着怀香温和似水的眼睛，抱住了她说：“你找到了爹妈，我替你高兴，怀香姐姐。”
怀香也抱住她，轻轻拍拍小家伙的背，就像婴儿时期无数次从摇篮里抱起她，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一样。
“放心，我在外面有人保护我。”小月珑抬起头，揉揉眼睛说。
怀香惊喜地说：“啊？小小姐在外面交到朋友了吗？”
“嗯……也算是吧。”
“啊，真好。改天我得好好谢谢这个孩子。”
“谢什么？”
“谢谢她跟我们小小姐做朋友呀。”
“呃……”
小月珑在椅子上坐好，怀香将她的发辫都拆开，用篦子统统梳顺。
小月珑想再多跟怀香说说话，便找了个话题，问怀香：“怀香，你说，为什么陈湘家里有那么多姐姐？”
“是为了生个儿子呀。为了生儿子，于是一直生孩子。”
“为什么生儿子之前要先生女儿？”
怀香被她逗笑了，道：“不是生儿子之前要先生女儿，而是有可能这家人比较倒霉，生了好几胎都不是儿子而都是女儿，直到陈湘出生才有了儿子。”
“为什么生女儿是倒霉？”
“女儿将来要嫁人，所以不算自家人，生了太多女儿，就像在给别人家养儿媳妇一样。”
小月珑歪了歪不够用的小脑瓜，诧异道：“养女儿是给给别人家养儿媳妇？”
“是呀，是这么个说法。女儿将来要嫁出去，到头来……”怀香轻轻叹气，又浅浅笑着摇了摇头，“是别人家的。”
小月珑皱起眉头。怀香以为梳头给她弄疼了，连忙松了松篦子。
“我不明白，怀香。”
“小小姐还小，不明白很正常。”怀香给小月珑编辫子，“等将来，小小姐也要嫁人，也要生儿子，到那时候自然而然就明白啦！”
“哦。那……其他女孩子呢？”
“什么？”
“其他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吗？要让自己自然而然明白嫁人、生孩子这档子事。那怀香你是什么时候明白的呢？还是出生就明白？女孩子们都是出生就明白这些的吗？只是我不明白？其他女孩天生就明白要怎么做一个女孩，还是懂事之后，人家教的呢？”
怀香手里的篦子又停下了，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最后只是干巴巴地笑道：“小小姐说的话，叫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怀香继续给小月珑梳辫子，小月珑晃晃腿，即使还是不明白，也只好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