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来到白瓦寨的珂人孩子，头上顶着白柴灰。来到周岁宴上的人会给予他们最慷慨的祝福，不仅仅是无病无灾、生活顺遂，还有许多对孩子未来事业前程的期盼。
祝福种类繁多，内容也网罗了孩子生活里的方方面面。唯独缺少对孩子恋情的祝福。因为在珂人的世界里，人们情感的归宿是由血脉系起来的大家庭。
这个承载了一个寨子祝福的孩子，在牙牙学语时，通常会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衣服，上面用金丝线绣了羽毛。像一只沾满锅灰的金色小鸟，裹满了黑色的锅灰模仿乌鸦。穿着金鸦服的孩子不容易被灾病和死亡夺走，金色的羽毛也预兆着孩子只是暂时隐瞒自己身份的金羽鸟，待到风也急，水也好，孩子就会洗净身上伪装的脏污，一举凭风起，翱翔于蓝天上。
金鸦服一般只穿到孩子七八岁，这时候，小孩已经有了自己的审美，爱穿红戴绿。这一时段小孩爱穿的衣服往往穿着墨色或是深蓝的长裤，裹着浅色的绣着各式各样颜色缤纷的小袄。
桃朵小时免疫力不好，常常生病，家里人担心，于是她的金鸦服足足穿到了十一二岁。等到可以自己选衣服的时候，她报复性地穿了几套极艳极花的衣服，在寨子里像小孔雀似的，见到熟悉一点的人就转圈，把裙子上大片刺绣的花和蝶转开。
寨子里许多同龄的孩子都羡慕桃朵在家受宠，那么大片的刺绣，要花上不少时间，更别提桃朵那一二十条自己哥哥绣的绑发头巾。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不仅是身上的衣服带着大片色彩繁多的花样，连发饰上绣的小动物也从不重样。
成水十二三岁的时候，看到桃朵，都是躲得远远的。成水家里人口多，自己又是幺儿，大多数时间只能穿哥哥姐姐不合身的衣服将就将就。见到桃朵，心里避免不了产生羡慕，但偏偏成水心气高，不想让桃朵看出来。
成水长得好看，眼睛深邃，鼻梁高挺，皮肤晒得有些黑，但还是村里顶顶好看的小孩。桃朵从小就爱去找成水玩，爱逗他。成水性子闷，逗得他生气也好，开心也好，桃朵都觉着有意思极了。
桃朵穿金鸦服时，成水不怎么避着她，但换下金鸦服之后，成水就常常避着她了。
埋怨过，不解过，但还是想逗人家的心思占了上风。为此，桃朵甚至背着大人偷偷溜上山给成水带山上的花和果。
成水第一次收到的桃朵送的小莓果是在十二岁，桃朵神神秘秘地叫他过去，展开手，手里是一小把装在摊开的卫生纸里的黄色黑色小果子。村里人偶尔会上山去采，但成水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小孩，他很难去提出自己的要求，所以他很少吃到。
桃朵捧着果子，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他俩坐在成水家的田埂上，分着吃完了一小把连解馋都不够的果子。那时候成水就想，要和桃朵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十五六岁的孩子，散落在操场和教室，扎堆玩闹在一起。这时候的桃朵和成水常常吵架拌嘴，拌嘴好些，说过就像风吹过，两人都不当回事。
吵架就不好了，成水是闷葫芦，桃朵嘴快又不饶人。
快要举行成彩礼前一周，两人又吵起来。桃朵不知道为什么成水老是生气，这儿也急，那儿也气；一气就闷声不说话，自己又急躁，问不了两句就吵起来。
这次气得狠了，两人四五天没说话。隆青这边跑，那边问，最后两头不讨好。三个小孩都委屈极了。
成彩礼举行的时间没有什么讲究，就是凑着十六七岁的小孩都在寨子里，按家里的资历，数个五六个小孩，为他们带上花冠，热热闹闹地吃一顿饭，从此就成为平彩和端彩了。
河边路旁，随处可见野花和绿草的时候，就是成彩礼举行的时候。桃朵早早起来梳了头，长长的头发盘起来，插了一些桃清出门玩的时候给妈妈买的小钗子。她哈了两遍镜子，仔仔细细地对着脸照了又照，看着自己还是红彤彤的眼眶，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镜子里映照出房间里的摆设：漂亮的棕木衣柜，天花板上挂着成水编的小竹编动物。小鸡小鸭被串成一串，天鹅身体里扯出一根线，小熊和小狗被漂亮的磨砂珠子隔开，都安静地挂在天花板上。镜子面前的女生哭得身体一耸一耸的，漂亮的银饰坠着大雁样式青绿的小玉坠，随着女生情绪的起伏也晃起来，摇摇欲飞。
成彩礼这天，成水难得地穿了新衣服，新衣服是大姐买的，裤腿有些短，但还是很好看。他从楼上下来，连不怎么关注衣服的成山都夸了他三四次。
成水心烦意乱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又和桃朵吵起来了，可能是突然下雨，但桃朵不要自己的外套；可能是桃朵头发散了，头发飘过他的脸颊痒得他手指都忍不住蜷缩；可能是看到桃朵笑起来，就觉得世界都明亮了起来；但所有的这些，桃朵不知道，成水也不会说。
所以他们吵起来了，嘴巴里讲着烦人的话，心里讲着更恼人的话。
他们常常去学校的操场散步，夏夜的月亮仿佛是用丝线挂在空中，风吹起来，成水就想把它摘下来，送到桃朵面前，却不要她看月亮，只是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讲话的时候要看着自己，不讲话的时候更要。
但桃朵那双明亮的眼睛却装着整个被树胶凝住透明漂亮的世界，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从眼睛里流进去，又从嘴巴里讲出来，成水一清二楚，所以成水又心烦意乱起来。
晚饭吃完，天已经黑了，年轻的男女或立或坐，在广场里沐浴着月光谈情说爱。
成水本来是要走的，但桃朵拉住了他。
桃朵递给他一包小莓果，裹在白色的卫生纸里，有些颠破了，把卫生纸染成一块一块深紫色。两个人坐在路灯下，都没说话。一小把莓果，数下来只有只有十五颗，桃朵吃了六颗，成水吃了九颗。
吃完，成水把装了四五天的竹编小月亮拿出来，拎着从竹编里穿出来透明的细绳。月亮被风吹得晃动，在桃朵视线里随风摆动。
桃朵哭起来，小声地说：“最讨厌你，成水。”
成水本来想伸手给她擦滴落的泪水，但才靠近，又收回了手。他握住手里的月亮，对桃朵说：“别讨厌我。”
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桃朵却笑起来了，头发上那只翠绿的大雁也晃动起来，她说：“把月亮给我。”
成水伸手，摊开，月亮圆滚滚的，躺在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