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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野有蔓草(四)

叶青玄连连点头,看见张秋凛的袖摆在眼前飘,忍不住就抓住了,仿佛这样就能抓紧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神人、不再让她走了似的。

“当真的。你可别不要我。”

张秋凛的严谨面容松动了,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我怎会不要你。昨夜我想了许久,等我们回到京城,我带你去看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当年我师弟跟我打赌,说我这性格肯定没法在而立之年以前成亲,这下他输惨了。”

她讲着讲着,视线向远处的某处,又垂眸看着眼前年轻的姑娘。“你若随我出山,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叶青玄听着这番难得的诺言与愿景,反倒生出惶恐。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张秋凛早晚要走的,她总是站在山口眺望着远处的天气,游丝惘然,眼底一片萤火烁烁。那颗心里长燃着一盏不灭之烛,要照亮这暗世,要垂名青史、万古长明。

如此不凡之人,怎会甘心困于山洼之间。那样怀抱济世之志的一颗心,岂会因她而留守寸土间。

张秋凛眸中闪着严光,思虑良久,颇认真道:“如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明日我便去禀明林大嫂。我的恩师如今在讨逆军中任幕僚,下山后我便去投靠她。只是军中条件艰苦、危难重重,于我而言也尽是未知数,我不敢担保你能无恙。或许,你且留在山上等我,带天下平定之后,我定来接你归京。”

叶青玄安静了下来。外面的战乱她也有听说,不晓得如今是哪一方盖过了哪一方,总之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已经没了爹娘,她还有个妹妹,林大嫂老了需要人照顾,她不能死。

张秋凛似是从她的神色里读出了什么。

“你先好好读书。书到用时方恨少。像我们这些读书人,须要在太平世里才有用处。待到天下太平之时,我就来接你。”

叶青玄反问:“你怎知道战乱几时方休?”

“快了。”张秋凛确凿地道。

后来叶青玄回想起那时,觉得大抵是年纪太轻,见识太少,懂得也太少,以为张秋凛说的必有道理,迷迷糊糊的便信了。

张秋凛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布缠着的铜牌。叶青玄一眼认出来那是张秋凛奄奄一息地出现在东皋村时身上唯一完好无损地物件,经常在独自一人时拿出来翻看,想来对她十分重要。

此时,张秋凛却将那块铜牌一斧劈做两半。下面有字的那一半自己收好,上面印着梅花的另一半递给了她。

“我会时常写信给你。若断了音讯,你可以拿着这块铜牌去榆州寻我。凡是一城一县的长官,必然认得这块牌子。”

叶青玄接过那半块铜牌,比预料得还重,她几乎拿不起。

“我一定好好读书。”

张秋凛摸了摸她耳边的发。“等我回来。”

她们分别的那一日,夜里下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山间的林木似在一夜之间觉得入秋,纷纷地落了叶子,满地金黄。从相逢到分别,也并肩见证过四季。

村民们排着长长队伍来送行。那日张秋凛穿了一身灰麻布衣衫,背着一个布囊,腰上挎着一柄重铁剑。她向众人抱拳辞行。

辞遍一圈后,仅余给爱人一个炽热的眼神,转瞬既逝,似是不敢看太久、生怕心生流连。

那衣衫虽看着清贫,却都是叶青玄带着人新赶制的,穿旧的那些也没丢,叶青玄都偷偷地留下,藏在自己的柜子深处。偶尔夜里满地清凉月色无人共赏,她抱着张秋凛的衣裳在床上缩成一团写着信,信纷纷扬扬雪花片似得寄出去,三个月不见回音。

三个月后,张秋凛的回信来了。

她在信中讲起她已经安全抵达故乡、和老师汇合。她还讲起战事的进展,提起一个个在叶青玄眼里根本毫无概念的陌生姓名。

冬日一到,她开始往东皋村寄冬衣。入春后,又寄了春种。

某个月圆的夜里,叶青玄趴在床头写信。窗边堆放着白日写的几行碎片诗句,想要写进信里,又不知该往何处加。

她最后只在信中抱怨道——“你为何从来不说想我?”

还有——“自从你走了,东皋村再没个能陪我说话的人。我每日在学堂里教书,翻来覆去总是那几篇,没有新书可看,诗也学不全。”

她把写好的文章辞赋都寄给远方的爱人。张秋凛很快在回信中点评:“写得不错,比太学里好多人都强。你文字颇有灵气,多写写散文和议论文,不必专攻胼赋。”

还有“少写艳词。”

叶青玄反驳:“你寄给我的那本词集里什么都有。文艺创作,练习用的,有何不可?”

如此锦书遥递,春夏秋冬又过了一轮。叶青玄在这一年间做了不少活,长得更高也更壮实,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腹中诗书沉淀,慢慢的有了灵动的书香气质。

经常有人说,她身上有那位外面来的张大人的影子。

一年多过去了,人们逐渐忘了张秋凛,把她取代了她,作为一个睿智又有些抽离的读书人。村人眼中的她们是局外人,是尊敬却无法畅谈交心的人。

叶青玄守着远方人寄来的信长大,一转眼豆蔻年华经过,恍然已长成了无根浮萍,魂无可栖。

东皋村盛不下她。外面的世界也未必容得了她。她被夹在现实与愿景之间,整日彷徨,无处诉说,便只能写下来。

写下来,也无人能看懂。人们只会夸她的文辞好。

来年春日,百花盛放,山野一片烂漫,白云苍狗,几眼春秋无痕。

张秋凛一连数周没有来信了。但她也顾不上这件事。

东皋村北山外的一处险峻要塞,过去几年里因地势荒芜无人问津,但最近频频传来动静,似是战火卷了过去。终于有人看中这处关隘,天然险阻易守难攻,眼下无人据守,一旦占下高地,便可直入中原。

村民们紧锣密鼓地把身家财产转移到半山腰上,全家老小一同爬着万千崎岖的山路。

往此绝路,一念生死,一战荣枯。

那一日兵马临寨。东皋村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子横在大军的必经之路上,显然并无功打的必要。

林大嫂想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人,守在山口的密林间,打算观察一下来者。若有机会便与来人商量绕过村寨行军,保下这好不容易才重建好的村子。

因为东皋村的居民多是两年前那场仗活下来的流民,不少人对所有行兵打仗的人痛恨至极。

“东边一个皇帝,西边一个大王。”

“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什么时候是个头?”

都道是:只恐堂上无明镜,不怕民间有鬼神。

那日傍晚时分,金色的夕阳斜照在山顶上,给春日的原野镀上一层明亮的光环,耀眼得不像落日。

叶青玄和全村人一起站在山口望着。

山坳里遥遥的显出一黑点,逐渐扩大,连接成线,乌压压的一大片影子朝这边移过来。

相距约莫三十多里远时,那乌压压的大军停住了,派一小支队伍单独走上来,停在村寨外不远处。

林大嫂意会:“这是主动来与我们谈了。玄儿,你是个懂文化的,跟我一起上去。”

叶青玄点头。

远处那支军队的剪影落在夕阳里,背光一片乌漆,远方的云霞泣血。某一瞬间,她仿佛从东皋村的土地上抽离开,不再是十七岁的饱读诗书的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冬日的那场雪,她听见幼时下雪后屋檐的冰凌折落,掉在地上,啪地一声碎裂了,满地模糊。屋外爹娘谈笑间的脚步声正靠近着,突然间斩断了,脆声一响,魂崩骨裂,了无声息。

“玄儿?”

她这才回过神,整了整衣冠,随着林大嫂走向停军商谈的那一小支队伍。

前面是一行高大的骑兵战马,系着相同的金色铠甲,立在人前,像一堵压迫感十足的墙。

那马墙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军容整齐划一地调整队列,留出一条双人宽的道路,一道鲜艳的红色披风划破长空。

叶青玄抬头的那一刹那,突然就怔住了。

张秋凛在军阵中央,由两匹马拉着一架小车,威风凛凛的站在车上,着一身赤色圆领长衫,眉宇英姿飒装,护腕束起的袖口中透出半截软甲,头上戴着银盔,竖一根高耸的黑羽,煞气逼人。

一双锋利目光垂下,扫视一圈,落到了叶青玄身上,有没有变得柔和,都被头盔盖着,看不出来。

叶青玄脑中轰隆一声,仿佛一面池水破裂喷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如今,朝思暮想的人来到了眼前,却顾不上看她容颜,仅盯着那身银甲黑羽的装束。

叶青玄将那段不堪回首的残痛记忆翻了无数遍,心也跟着寒了无数遍。

一年前,有乱军屠尽了她生长的村落,父母亲族丧命其中,尸骨无存,魂魄不归。

那段记忆太痛苦,太难以承受,她一度以为早已忘却了。

当张秋凛带着这一支铁骑出现时,她忽然都想起来了。

一年前屠村的乱军,亦是这般银甲黑羽的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