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了崔家有一个阿嫱亲亲的表妹，长得跟天仙一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冯嫱缓步走到二人面前说，又给薛氏见了个礼。
她语速慢，音调却高，声线华丽，带着一丝沙哑，令人无端联想到丝绸擦过砂金器皿的画面。
崔如意还了她一礼，随她的口吻：“表姐谬赞了，怎么能听旁人的胡言，如意见了表姐才是惊为天人。”
冯嫱笑了笑，默认了。
她并不喜欢继续在这种言辞上来回虚礼。
三人走在一起，冯嫱指着前方的一处檐牙高啄的建筑问崔如意：“妹妹可知那座宫殿是何处？”
崔如意摇头。
冯嫱道：“那是文顺皇后曾居的立德殿。文顺皇后一生隆宠，被太宗称之为天下女子的表率。然而，自从天泽皇后登基，再没有女子能入住此处了。”
她语气中情绪复杂，崔如意不得不转头看了她一眼。
冯嫱对她雍容一笑。
到了永安门，能够换乘宫内的马车。只是这些马身形都比外边的小，是精心挑选的番邦矮种马，脚程不快，但是耐力惊人。连带着车厢也是小巧的，三人分别带着一个侍女上了不同的马车。
车厢内部收拾得十分简洁，除了一张牙席和锦褥再没有别的了。崔如意坐上去不久马车就开动了，司棋难得好奇，掀开了车帘往外看。
马车一一排队等候过门，轮到崔如意这辆时，竟然足足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虽然行得平稳，但是难免憋闷。
要知道这一个门洞便有十几米的深度。
又过了不知多久，如意都有些困了。因为车轮压过宫中铺陈的青石地面，间杂马蹄上的铁片的清脆踏声，规律而平缓，很是催眠。
“娘子，醒醒。”司棋摇了摇她。
车轮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有尖细的男声在外面笑道：“崔娘子，请下车换软舆。”
下了车，薛氏问她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不过每次进宫确实也忒繁琐。”
走进迎晖门，便是正式进入了后宫，与前朝的庄肃风格大不同，石子路两旁绿意繁盛，香草佳木扶苏摇曳，早放的锦葵蜀葵簇拥着花王牡丹，团团秾艳掩映着美轮美奂的亭阁楼台，而粉墙绿瓦之下走过一群群青春美貌的宫娥，罗裙交错间暖红脂粉香扑面而来。
领头的内侍自称是元妃宫中的掌事，命人抬来几顶以茵褥铺垫的肩舆，崔如意看了心里直皱眉，上面一点遮蔽都没有，被人抬到肩膀的高度这么过去，也太瞩目了，还不如坐刚才的马车。
到达蓬莱殿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只见这蓬莱殿规模虽不是后宫各殿中最大的，但却算得上顶顶精致的。大约是为了一览太液池的风景，它四周并无其他宫殿的宫墙围绕，只是沿着种了一圈杨柳做了个天然的屏障，正殿修着一道檐角飞斜的大门，门中悬挂了三重水晶帘。殿内正中间摆放着一副巨大的汉宫秋月仕女画的绢本屏风，画上人物衣带当风，翩若惊鸿，飘渺若仙。
一个衣冠服制显然不同的宫娥站在门外，笑着对崔如意说：“崔娘子总算来了，殿下问了好几遍，一直在等着您呢！”又对薛氏和冯嫱一一行礼，带着众人入内。
踏进殿中，崔如意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那宫女叫春雨，与她同位份的还有夏星，秋霜，冬雪，分别掌管元妃的衣食起居，春雨在其中最为稳重机灵，因此更为元妃器重。她注意崔如意的目光在博山炉上停滞了一瞬，便轻声笑说：“那是圣人还在东宫时便赐给元妃殿下的西域香，名唤玉珀。可惜这香难得，就供了几年。殿下耗尽心力，找了许多有名的调香师，研制了几年的时间，才做出这么一款与原先香气七分相似的衙香香方。这整个宫里，只有蓬莱殿才有，陛下每回来也总喜欢闻这个味道呢。”
她抬手挽住轻纱的帘帏，“娘子，到了。”
崔如意进了屋里，里面站着几个宫女，榻上则坐了四五个华服女子，最中间的女子年纪最长，一张微方的短圆脸，皮肤极为白皙，眉眼很淡，经过冯嫱的秾丽冲击，她的长相几乎算是不起眼的。她气质淡雅，五官虽不突出，却也十分清秀耐看。
这便是元妃了。
三人行礼。
元妃见有人进来，坐起来笑问：“平身吧，快赐座。你便是如意？快过来坐。”
声音温柔似水。
如意走上前，向她一福，“如意见过殿下。”
元妃笑意更深，说：“抬起头来，让姨母看看，这一天可是累坏了吧。”
如意依言站直身子，脸上捏出一个得体的笑来。
元妃细细瞧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身后的春雨说：“你在宫中迎来送往这么多年，可见过我外甥女这样的人才？”
如意闻言心中一顿，春雨到底反应快，立马笑兮兮地回答说：“方才在殿外等候的时候，奴才就觉得崔娘子的美貌世所罕见，看着哪里像常年在外修行的女冠，而更像皇宫里娇养出的公主贵人。”
坐在元妃左手边的年轻女子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元妃含笑道：“说得好。”她又怜惜地拉过崔如意的手，说：“你那阿耶好狠的心，竟让你这娇女去受那种苦。如今回来了，定要让姨母好好照顾你，想当年我还未出嫁时，你阿娘也曾这样看顾我的。”她说起华阳公主，眼眶蓦地一红，出现泪意。
崔如意道：“殿下不必如此伤怀，阿娘若在，定不忍看此番情景。”
元妃用绣帕轻轻在眼角按压了一下，又释怀笑说：“是了。我还没给你介绍呢，这位是庆瑜公主。”
元妃朝左手边第一个人给崔如意介绍，崔如意行礼：“见过庆瑜公主，殿下万福。”
庆瑜是皇帝的第六女，皇帝一共有十八子十二女，九公主去年刚建府，除去夭折的四公主和七公主，其余成年公主均已婚配，只有六公主庆瑜还没有定下亲事。
她的生母周昭仪是个才女，自幼有诗名，庆瑜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喜欢吟诗作对。在她的府邸上，一年能办好几场诗会。说起来庆瑜原来也有一门婚事的，对方是威远侯府的三子，出身将门的公子只好舞刀弄剑，不喜文墨，连未来妻子的喜好都要管，将状告到皇帝那里。皇帝经不住三番两次的御状，只得下令禁止庆瑜延请男性文人墨客上门游会，庆瑜气不过，便与那人解除了婚约。
经过这么一出，庆瑜的婚事从此变得艰难。
拖来拖去，庆瑜年底已经十九岁了。皇帝面子上不好看，总是催促她，然而庆瑜也性子倔强，皇帝于是让元妃给她安排相看，有个中意的就嫁了。
元妃接着转向右手边的年轻女子，她看起来甚至比庆瑜公主还小，却已身怀六甲。不用介绍，崔如意便猜出这女子定是皇帝的宠妃，新罗公主金爱兰。
她长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一双柳叶眉细长柔顺，眼睛狭长若狐，鼻梁不高，嘴唇圆厚，这样的五官却组合出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尤其是当她眼波一转时，媚态十足，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她说话和冯嫱有几分相似，沙哑的，但是她显然更柔一些，带着一些异邦的腔调，跟崔如意打招呼：“崔娘子有礼了，嫔妾起身不便，还望见谅。”
崔如意笑回：“言重了。殿下如今身怀龙胎，万万马虎不得，如此已经是体恤臣女。”
金美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兴趣，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任由元妃将人牵走。
元妃将人拉回主位而坐，对着崔如意笑得亲切。
她指着冯嫱，说：“你和阿嫱应该是认识了吧，方才见你们一同进来。”
崔如意道：“是，久闻冯表姐风姿，今日才得相识，竟也一见如故呢。”
冯嫱即使坐下也依旧保持着优美的姿势，细长的脖子总是挺得直直的。听她们终于提及自己，嘴角矜持一弯：“我见了崔妹妹也是如此。”
元妃又指着庆瑜公主左手边的两个少女道：“你自家嫂子我就不介绍了，她常来宫中，大家都相识。但这两位你没见过，是赵何赵少卿的千金，着粉裙的是姐姐清芜，着黄裙的是妹妹清蘅，都是文采非凡的女状元。”
赵氏双姝是双胞胎，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书卷气满满。听闻元妃此言，她俩连忙道：“殿下过誉了，我姐妹二人不过是幸得公主青眼，薄有浮名罢了。”
庆瑜却听不得这话，皱眉道：“是夸奖收了便是，难道本宫眼睛是瞎的，分不出好坏？”
原本也是好话，但是那两姐妹不知为何一噎，低下头去不敢再说。
旁人均察觉出了气氛的微妙，看来这位六公主与元妃娘娘的关系并不如外界所说的那么和谐。
还是崔如意开口吟诵道：“‘十二层楼倚碧空，凤鸾相对立梧桐。双成走报监门卫，莫使吴歈入汉宫。’(1)的确是好诗，若非真实有才，天底下还有哪个女子能顷刻间想出这样的句子？我家兄长也曾夸过赵娘子的诗才，如意那时候开始便一直十分想结交两位娘子，今日终于得见，心中真是万分惊喜。”
听到这首诗，元妃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俊不禁，她说：“二郎苦读经书，竟也不忘窗外事，连这首在宫内作的新诗都知道。”
崔如意道：“赵家娘子的诗作得好，自然能流传开来。”
赵氏姐妹朝她感激一笑。
元妃看到这一幕不由笑容越浓。
她说：“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难得相聚，便在这里用膳吧。”
(1)唐，宋若莘
第6章 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