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可以将仿生人扔在那张脏污的手术椅上。
就让它一直干等着，耗着电量，在垂死边缘挣扎。
等她从黑市上淘到一颗便宜的二手人工心脏，再进行手术。
它死不了，在躯体中放进器官就死不了。至于器官的来源，劝你不要深究。
总之，仿生人相较于真实人类，拥有接近无限的可能。
可如此完美的造物，内在却是脆弱无比。仅靠着一串无意义的数据作为支撑，拔掉主脑芯片，耗尽电量，它便会陷入永恒的沉睡。
柒吾不想探讨更多哲学意义层面的“死亡”话题，她只想赶在这具仿生人的躯体发生更多不可控故障前，让一切都稳定地结束。
*
柒吾推开了工作室的门，屋内落满了灰尘，呛得她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她捂着鼻子，把遮盖着的白布掀开。
高科技感的生物储存箱还在运转，深沉的暗色金属质感，摸起来还隐约透着股凉意。箱子侧面的电子屏幕上显示着箱内数据，以及最重要的生物完整度。
“咻——”
盖子开启，白烟袅袅，触感冰冷至极。
白色的金属箱内壁包裹住良好的生物环境，一颗崭新的人工心脏放置在正中心。
——这是属于DX的人工心脏。
活着的时候，DX是整个礁石区最赫赫有名的义体医生，而柒吾，乖乖地跟在她手底下做事，生活得好不惬意。
但半年前，DX死了。
随着死亡的到来，她痴迷的全身义体化改造也迎来了终点。她留下的这颗人工心脏，最终还是没有移植进她的体内。
戛然而止的移植计划，对她而言，或许是种解脱。
柒吾检查了一遍人工心脏的完整度，确认完好后重新盖上了箱子，防止它暴露失活。
她环视了一圈这间破落的工作室，墙上凿进了无数支钉子，摆放着DX过去的荣耀。其中不乏有几面亮红色的锦旗，写着“妙手回春”之类的评语。
而现在，锦旗上枯黄的穗串已经落满灰尘，被蛛网缠裹、拧作一团。
柒吾看着，觉得真是讽刺。
“柒吾很有天赋的，以后肯定也能成为一名超厉害的义体医生。”
每个来到诊所的顾客都会这么说。
但她哪有什么天赋，只不过是遵循DX的指令做事。她暗自想着。
“她嘛……哈哈，我可不放心她一个人，出了事砸的可是我的招牌。”DX笑着回应，摆了摆手，让柒吾专心焊接金属导管。
“我只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就好。”
DX没有回头看她，脸上带着笑容，仿佛刻意地彰显着自己有多云淡风轻。
“……”
柒吾慢慢从回忆里淡出，眼眶里憋了点泪珠，她给了自己一巴掌，“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
手术椅的仿生人依旧安静地躺着，安详地被破坏。它的脑袋耷拉在一侧，一只眼闭着，另一眼只剩下空洞的眼窝，原本缺失了一半的颅骨已经填补完整。
皮肤覆盖下，可以看出这是一颗姿色还算不错的仿生人头雕。
柒吾拍了拍它的脑袋，喃喃自语道：“也是，私人订制款嘛，对颜值要求肯定高。”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她成功连接上了人工心脏的“血泵”，这是维持仿生人全身数据流通的重要一环。
就像呼吸系统和血氧运输系统般至关重要，只不过在仿生人身上，表现为电力的维持，以及数据流通后引起的生物体征。
举例来说，主脑给身体发送了一个抬手的信息，通过“血泵”与“血管”间数据化的信息流通，手臂生物处理器便能顺利解码、处理信息，控制肌群做出相应的抬手反应。
柒吾拔出仿生人脖子后侧的电源线，连接到电力系统上。
仿生人眼球微动，脖子左侧的淡蓝色呼吸灯频闪了几下，显示它正在输入或读取数据。
淡蓝色频闪逐渐加快。
仿生人慢慢睁开了眼，它右侧的眼球是浓郁的湛蓝色，玻璃珠般的质感，透亮又清澈见底。
——高塔科技公司的专利技术。虹膜雕刻得还挺好看。
仿生人动了动手指，一举一动间，仿若在抓取着零碎的空气。
“开机了？”柒吾的语气陡然拔高，“果然没白费功夫！”
柒吾抬起手掌在它眼前晃了几下，仿生人却没有任何生物反应，茫然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观察着完全陌生的环境。
柒吾不解地再次查看电子屏幕上的检测信息。
完蛋，它的光学组件还有故障。
照理来说，仿生人仅凭一只眼睛就能实现大部分功能。然而，这款仿生人的内部结构太过复杂，光学组件有极为特殊的搭建模式。
简而言之，它还需要另一只眼球。
柒吾重重地叹了口气，“烦死了，我去哪儿给你找新义眼嘛……”
新义眼……？
话语停顿了几秒，柒吾蓦地抬起头，目光锁向桌面上维修结束的义眼。
崭新的义眼躺在金属盆中，炽白的光束描摹出它凌厉的线条。
那是她拼了半天老命才从公司垃圾堆里抢回来的义眼。
汨罗公司仿生义眼4型。
性能完美，兼容性极强。
柒吾愣了一下，悻悻收回了目光。
空气仿佛也瞬间凝结至冰点。
微弱的电流声，此起彼伏地吵闹着她的听觉神经。
他爹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
片刻后。
柒吾起身来到桌前，手指紧紧握住那枚义眼，咬牙道：“好，送佛送到西。”
她拉过机械臂，将义眼夹在如银针般细长的探入针上。
“嗡嗡”的电流声与四溅飞舞的火花相互熔合，被暗夜熄灭，留下几缕青烟。
【光学组件建立完成。】
天也亮了。
光线穿透玻璃窗照亮屋内，浅淡的光影没有任何温度。
电子屏幕中红色的报错信息终于消失。
仿生人脖侧的呼吸灯平稳波动着，对视后，淡蓝色的频闪骤然加快。
那是它在扫描她的个人信息。
也就是说，现在的它，光学感知功能一切正常！
柒吾终于松了一口气，基础维修完成，她的工作也终于结束了。
“再也不想修理机器了……累死我了。”她半摊在椅子上，松了松酸乏的肩膀。
维修工作持续了六、七个小时，现在是第二天的早晨。
时间流逝得太快，连带着她胃里的饥饿感都有些滞后。饥饿的肚子咕咕直叫，双手都快没有力气。
但她还是强撑起身子，从桌子上拿过便携电脑，扯下头发间的外置网络连接线，将连接线插入了电脑的数据连接口中。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把这个仿生人挂上交易网站了。
随着便携电脑屏幕亮起灯光，密密麻麻的红白色字体倏地挤满了小小的屏幕。
她拷贝了一份仿生人的检测数据报告，链接在帖子末尾。
【内部机密！xx公司全新款仿生人，顶级配置，30万良心价，预购从速！】
这个交易网站由黑客进行过加密，公司的情报部门很难突破网络壁垒。
帖子还停留在编辑页面，柒吾斟酌着措辞，眼神随意地瞥了几眼仿生人的数据报告。
“主脑芯片都被|干报废了，真可惜。”
主脑芯片的缺失，会影响仿生人接入更广义上的“互联网”。虽然有科技公司内部局域网的支持，保证仿生人的基础功能，但在公共服务板块，功能总归还是少了一部分。
得把这一点隐藏起来。
柒吾想着，手指点击屏幕，把这条信息从数据报告中删除了。
屏幕上的时钟跳转着数字，一秒变换的数字在她专注的眼里跳动着。
荧光微微照亮漆黑一片的眼眸，细碎零星。
深墨色的海水却浇灭了一切，没有什么东西会让她的眼底再次燃起火苗般的狂热。
柒吾无声地编辑着语句，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句男声。
“您好。”
寂静的屋内，这声温和的呼唤犹如平地惊雷，勾起了她全部的注意。
柒吾扭过头，看向声音的源头——那位“重生”的仿生人。
仿生人慢慢直起腰背，从手术椅上坐起，抬眼看向她。
“请问您是我的主人吗？”目光相触时，它露出了微笑：“很抱歉，我并未查询到任何身份绑定信息。”
想也知道，被碾压得稀烂的主脑，里面的存储数据肯定也已经丢失。
柒吾抿着唇，不是很想搭理它，随口应付了一句“你是我捡回来的，我把你修好了。”
仿生人沉默了一会，再次说道：“非常感谢您的医疗援助。”
“……女士。”它卡壳了，读取不出她的身份信息，无法知晓她的姓名。
“柒吾。”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很好记，读音就像阿拉伯数字的75。”
仿生人脖侧的淡蓝色光灯转变为一个光圈，它正在进行数据缓存。
柒吾赶紧制止它，“别把我的名字存储进本地数据库。”
她不想被买家开盒，找上门来算账。
“相关数据已清除，75女士。”
仿生人脑子不太聪明，没听懂她的比喻。
柒吾揉了揉太阳穴，并不打算纠正，“随便你吧……但别叫我女士，听着怪怪的。”
低下头，随手将沙发上的毛绒毯子扔到了它身上。
为了维修便利，仿生人在手术台上必须保持赤身裸|体的状况。也就是说，它现在没有任何衣物遮蔽。
虽然这只是一具由生物材料和金属合金构成的仿生躯体，但那一道道精细的皮肤纹理与毛发，惟妙惟肖的肌肉走向与关节连接，以及……某些一比一还原的**部位。
出于人文关怀，也为了不辣自己的眼睛，柒吾果断和它拉开了距离。
“会不会围浴巾？”柒吾指导着仿生人拿起毯子，“抻平，然后绕着腰围一圈。”
仿生人站起身，笨拙地整理好毯子，在腰侧绑了一个松垮的结。
“也行吧……”柒吾放弃了，转身走向自己卧室，“站原地等着，我去给你拿衣服。”
仿生人果真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还抓着毯子的边缘。
“75？”仿生人看向她，问道：“请问，我的主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