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部重创确实有可能导致前额叶损伤，不仅会造成失忆，也有一定可能会导致人的性情大变，这确实有科学依据并且世界上也发生过多起类似病例，我想，您的夫人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维吉尔医生停止翻动病历本，手指落在莱恩的病情记录页上：“罗斯先生，我认为您不必太过担忧，毕竟，您妻子身体状况恢复良好，至于您所说的性格，容我冒昧地问一下，是哪里出现和之前不太一样的地方了吗？”
“您作为他的丈夫，必然比我们更加了解莱恩先生的性格以及心理方面......”
似乎觉得刚才的说法欠妥，维吉尔医生又急忙补充。他举着电话，脑子里不禁浮现莱恩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看电视的画面。
宁静、柔弱、闭上眼睛休息时睫毛垂下，如同被风吹拂就会微微颤动的牵牛花瓣，吸引经过的人忍不住停驻，惊讶地感慨莱恩身上，有一种让人想要忍不住保护却又想要折断的气质。
在嘈杂的，经常有家属闹事大吵大闹的公共病房，莱恩这样的病人简直就是天使，他想不通这样的性格有什么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传来罗斯的声音：“我想，可能是之前的事故对他刺激过大，他现在，话比之前少了很多。”
“没错，先生。我想可能正是这个原因，那场事故让夫人产生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们通常称为PTSD，这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您空闲的话可以带夫人出去游玩散散心，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者去一些以前留下过美好回忆的地方，这样对于找回记忆也有一定的帮助。”
“您是说，他的记忆还有可能恢复吗？”
“是的先生，只要足够努力的话。”
“谢谢医生，我会尽力尝试的。”
“客气，您真是一位关心妻子的好丈夫，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共渡难关。”
“对了，冒昧问下，你们户外婚礼说错了..答谢宴订的是哪家甜品店？我侄女最近正在挑选婚礼上的蛋糕……”维吉尔医生有些颤巍巍地询问，他其实并不太想提起婚礼这个话题，因为当初正是由于这场车祸意外导致他们没赶上自己的婚礼，即便后来他们决定将婚礼延后重办，之前的当作答谢宴，但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侄女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又多年不见，最近提起要来到风景优美的海滨小镇上举办一场海边婚礼，她对细节比较严苛挑剔，维吉尔不得不替她多操点心。
好在罗斯乐于助人的好人形象在小镇上深入人心，他才敢跟他提起这个话题，不至于担心他会觉得冒犯。
事实印证，罗斯确实没有介怀，语气如常地向他介绍镇子上他比较推荐的蛋糕店。
挂断电话，罗斯望着窗外天色。
傍晚时分，天边突然又下起了暴雨，正如同发生事故的那天晚上一样，警局一片漆黑，已过了下班时间，同事们陆续离开，老警长拄着拐杖拿着一摞报纸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罗斯，早点回去，别太忙于工作，你的另一半还需要照顾。”
晚年丧偶的老警长拿起墙角一把黑色的雨伞，又想起什么回头，叮嘱道：“等上了年纪，你就会发现，婚姻可比工作重要多了，多陪陪爱人，这是培养良好婚姻关系的制胜法宝。”
“好。”
罗斯应声，目光却凝滞在空气中。那场意外虽然导致他们没有进行婚礼，但当天邀请的宾客全部到场，并未接到通知的司仪以‘极高的应变能力’完成了一场新人并未到场的婚礼。
听起来很荒诞，但宾客们都相信了灵机应变的司仪临时编出来的‘罗斯警官临时接到一个逮捕国际犯罪团伙’任务的故事。
后来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事故......但份子钱已经随了，喜酒也已经喝了，饭也吃完了，除了两人并未出现在当天的婚礼上，其他该走的仪式也都完成了，连祝贺也都向双方的亲戚道过了，所以在看到两人并未在车祸里丧生后，小镇上的人都默认这场婚礼实际已完成。
默认他们已经成为正式的夫妻关系。
至于在搞清楚是发生意外导致的婚礼乌龙也就不那么重要，甚至如果不是莱恩的祖父认为双方未到场不吉利，还是将这次的算作答谢宴，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延期推迟的正式婚礼了。
老警长走后，警局彻底陷入寂静，只剩下窗外的狂风暴雨声，罗斯靠在椅背上，墙角的时钟指向七点，七点十五，七点半......
办公桌上的电话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他回想维吉尔先生的话。
不太一样的地方......
何止是不太一样......简直就是——
太不正常。
在那场事故发生之前，每个周五七点，他桌前的电话会准时响起，他的未婚妻莱恩会用娇滴滴的声音询问他何时下班，在得知他今晚也要加班到十点多，他会可怜兮兮地叹两口气：“唉......好吧，既然这样的话那你今晚也不能陪我去吃那家新开的餐厅了，我只能找别人陪我了哦~”
“好。”
罗斯总会如此回答，简洁、明了。其他人这样可能会被对象抱怨应付，但两人却很有默契，甚至如释重负般同时挂断了电话。
尽管罗斯知道，莱恩要找的别人正是新搬来镇子上的一位年轻小伙子戴维，他的情夫。
可罗斯想不出比‘好’更好的回答。
毕竟，他们的婚姻起源于责任和义务而不是感情......
莱恩是个主动热情又直白的人，令他失望的是罗斯对爱情并无体会，之所以最终走向订婚.....那是一场意外，出于愧疚，罗斯最终接受了莱恩必须照顾他的要求。
事实证明，一个人的热情始终无法支撑起一段关系，罗斯的冷淡让他无法再主动，激不起更多的热情，莱恩很快对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亲爱的，你总是一副酷酷的样子，帅呆了。”
“呵呵，你总是这样面无表情，我受够了。”
莱恩开始对他产生越来越多的抱怨，比如，总是沉默寡言、刻板严肃、没有表情，总是缺少时间陪他，这样的牢骚抱怨扩展到一些小事上，比如为什么没时间同他约会，为什么在看电影时一声不吭，为什么给他的银行卡里的钱总是不够花......
直到有一天，莱恩的话题不再是争吵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变成了新搬来的邻居——年轻英俊的戴维。
“如果你也能同他一样幽默风趣就好了，这样我们的相处会有意思的多。”
“强扭的瓜果然不甜，我真后悔。”
曾经，莱恩的家庭告诫过莱恩，他们性格完全相反，并不是两个世界的人，难以维持一段长久的婚姻关系。
当初年轻冲动的莱恩并不理会，他带着一只箱子，远走他乡，义无反顾来到罗斯的城镇租了个房子，只为了能经常和它见面。
令他失望的是罗斯始终无法同他真正走入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中。
花前月下，当英俊年轻幽默有趣的戴维深情款款向莱恩告白，莱恩毫不犹豫选择了婚前出轨。
罗斯并没有提出解除婚约，原因无他，这是他弥补莱恩做过的承诺，如果莱恩没有主动提出解除婚约，那么他还是需为他曾经的过错承担责任，而早已出轨的莱恩，或许是因为不想忍受家里的指责也没有提，他们很可能会日益习惯冷淡疏离的关系，在这段充满无奈和背叛的婚姻中走向生命终点，谁也没有想到的是——
一场意外发生了。
一场车祸，莱恩失忆了。
名存实亡的关系平衡被打破了。
正如同现在，迟迟没有打来的电话，一时之间让罗斯有些不适应。
失忆后的莱恩自称记不得所有事情，只记得罗斯现在是自己的老公，不仅如此，连性格都大不同以往，变得沉静木讷，甚至有些呆板。
身体修养好后，他喜欢一个人窝在客厅安安静静看电视，不再热衷于茶话会舞会这样的聚会。对于衣服和好看的胸针也没了兴趣，也不再喜欢流连于名贵商店挑选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衬衫和丝巾。
他从喜欢热闹变得喜欢安静，从张扬变得沉默寡言。
罗斯不是没考虑过，之所以导致这种情况也许另有他因——戴维搬走了。莱恩为此痛苦，所以佯装失忆，不愿面对。可，莱恩的失忆并不像装的，因为——
他总不至于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都要装作不记得！
他不记得怎么使用家电。
他不懂如何区分生食和熟食。
他甚至不知道在上完厕所后如何擦粑粑。
罗斯脑子里回荡着莱恩的有些颤巍巍的询问。
“抱歉，老公。我还是不太习惯使用木筷，我可以直接用手抓着饭吃吗？”
“抱歉，老公。那块海盐是我沐浴用的，你可以不要将它扔进锅里吗？”
“老公，对不起，但是你衬衫上的这块污渍，我实在搓不掉。”
“我太过笨手笨脚，你可以原谅我吗？”罗斯回想起莱恩说这句话时的样子，肩膀耷拉，手足无措捏着那件和深色衣服混在一块洗得掉色皱巴的白色衬衫，小心翼翼道。
这样的莱恩，似乎连正常的生活都无法进行下去。
罗斯想到这里，手里的钢笔抖了抖，一滴乌黑浓重的墨水在纸上晕染开，如同此刻窗外的夜色。
时针指向八点。
外面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罗斯放下笔，穿上外套，拿起手电筒和雨伞，还是决定回家看看。
自从莱恩出院，莱恩外祖父以反正婚礼其实也算办了，退掉了莱恩租的房子，将莱恩所有的东西搬到了罗斯的海边小屋。
屋内的橙色灯光柔和打在地板瓷砖上，莱恩穿着棉质睡衣坐在电视机前，入迷看着一闪一闪的屏幕。
棉质家居服非常舒适，电视剧也非常精彩，不过外面雨势很大，莱恩时不时抬头看看玻璃窗外，不知道罗斯是否是被雨困住一时无法回来。他刚刚已经在电视上学会了如何拨打电话，可他并没有记下罗斯办公室的号码，否则他可以使用家里的电话打过去关心一下罗斯有没有带伞。
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门咔哒一声开了。
罗斯穿着一身黑色的警服，撑伞站在门外的雨幕下。
“老公，你回来了。”
莱恩酝酿了一会，尽量装作自然地开口，没办法，他在电视上看到人类夫妻相处时就是这样的，他现在是莱恩的模样，他不得不如此以确保不会做出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暴露自己的非人类身份......
要知道人类可是杂食动物，总能把其他生物做成美味食物端上餐桌......
罗斯收伞的动作微微一愣，看着坐在地板上的莱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沉地嗯了声。
在周五的八点半，莱恩并没有和戴维约会，这让罗斯无法适应，他已经习惯了互相伪装貌合神离的关系了，一时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应对。
而失忆后的莱恩......似乎真的什么都忘了，只坚持声称记得罗斯自己老公的身份，而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是怎样的一塌糊涂的关系也全然不记得，这极度糟糕，尤其当他如此顺口地喊自己老公......罗斯背脊发凉。
他换了鞋走进屋子，发现一扇窗户没有关上，雨水顺着窗外的叶片滚落进屋里，地板上湿了一片，罗斯正要走过去将窗户关闭，莱恩却询问道——
“老公，可以不关窗户嘛？我喜欢雨水潮湿的味道。”
莱恩坐在沙发前，忐忑询问的语气带着祈求的意味，灯光将他笼罩在一团柔和的光圈之中。
“嗯。”
罗斯将买来的熟食放在餐桌上，从厨房里找到拖把，一言不发地将地板拖干净。
等他再抬头时，发现莱恩抱着家居服站在边上：“你要不要换上这个，会舒服一点。”
罗斯放下拖把，僵硬地接过家居服，径直走进卫生间。
莱恩有些欣慰，罗斯的工作服他早上摸过，太过立挺、梆硬，面料也有些粗糙，换上家居服一定会舒服很多，莱恩坐在餐桌边想。
罗斯换好了家居服，蓝色的格纹条子衫将他严肃锋利的气场削弱了几分，他走到餐桌边坐下，发现莱恩正在试图用筷子夹起一块卤味。
看来他似乎已经学会了如何区分生食和熟食。
罗斯从塑料袋里翻了翻，掏出一次性手套，拆开后直接套上，抓起了一块鸭翅。
莱恩盯着罗斯手里的鸭翅，大脑似乎在消化眼前这一幕，筷子真的是太难用了，今天他在家里学了很久都没有适应，想着这样可以直接抓着吃的食物对他来说可真是友好。
他学着罗斯拆开一次性手套包装袋，可问题还是出现了，他还是不能灵活使用自己的手指头——当然这是这正常的，因为这只是他的人类假肢。
他有些凌乱又努力地想要将手指头一一对应插进手套里，却发现总是对不上，只能跟手套大眼对小眼，继续凌乱地尝试，时不时瞟两眼罗斯的手，企图抄作业。
罗斯放下鸭翅，面无表情伸出手，将莱恩的手指头套进手套。
终于能吃上晚餐的莱恩迫不及待抓起一块鸭脖啃了起来，含糊不清：“谢谢老公。”
人类不愧是高等文明生物，竟然想到发明出熟食这样美味的东西来，比起浮游生物、小的甲壳类和小鱼这些生食物来说，这些东西简直美味极了。
在还没完成计划回到大海前，他希望能将所有美味的人类食物吃个遍。
而还不习惯这一转变的罗斯在听到他的称呼后，再度背脊发凉，浑身不自在。
窗外暴雨依然在下，雨水声哗啦啦不停，从窗户溅起的水流顺着绿植肥厚的叶片继续滴落在地板上，混着厨房灯光的水印倒映着一对夫夫坐在餐桌边安静沉默享用晚餐的倒影。
电视机播放的生活常识类节目终于结束，转为天气预报，播报接下来的整整两周，海滨小镇都将在大雨中度过。
连绵大雨对于海滨小镇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这种天气总会让小镇笼罩在一股阴沉的气氛之中，桌子上腐烂的苹果、夜色雨幕下的变态尾随、车库里突然出现的尸体、心情郁闷持刀闯进民宅的杀手、都在这样的天气下变得合理起来。
就像，那场意外的车祸。
身为警察的罗斯，在这种大雨天气下变得格外敏感。
“我上去睡觉了。”罗斯用纸巾擦了擦嘴，将骨头倒进垃圾桶，头也不回上了楼。
第1章 未婚妻的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