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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轮序之生

江俊达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站在原地张口结舌。

他刚才大放厥词,圈里的人虽然觉得他吃相难看,不得体,但看在腾跃的面子上,却也不好再直接上前去对沈游川示好。

甚至原本计划的和同学们亲切交流几句,也没有那个氛围了。

周边同学们都看出了这一点,对江俊达的眼神更加愤怒和鄙夷了。

只有头发花白的成导走过来,像刚才的同学们那样,拍了拍沈游川的肩膀,笑着鼓励道:“年轻人,未来可期。”

沈游川恭谨地表示感谢,又抬头望了一眼遥遥冲着他点头微笑的桂老师。

他迅速明白,《江湖》试镜的机会,妥了。

桂老师又带着一群大佬离开去观赏校内各处搭建的小舞台节目。

沈游川注意到人群里的宴影帝脱离出来,往停车场方向走去。

宴影帝临走前似乎还转头望了他一眼,沈游川赶忙转身假装和伍山说话。

直到用余光确认影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边,他才松了口气。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因为各种各样的定制西服是BOSS宴影帝的永久性装备——影帝自出道至今,除了电影角色服装,在任何场合被拍到的永远都是西装,顶多加一件大衣。

所以沈游川在仔细研究之后,为自己定下了“绕行西服NPC,持续提高警惕”的战略目标,并已经在生活中贯彻执行。

可就是今天!今天!

今天毕业典礼大家都穿正装,他又知道影帝从不应邀,结果一时不备!全军覆没!

想到那公主抱,那扶人家腿岔开坐好,还有车上反手搂人家腰……沈游川心情沉重,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把人给得罪狠了。

不过看影帝态度似乎还好?

沈游川正琢磨着,转头看见江俊达正死死盯着自己。

江俊达眼睛充血,一字一顿:“你故意的。你算计我。”

江俊达真的要气炸了。刚才的狠话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也不算毫无依据。因为在腾跃的运作下,他已经拿到《江湖》负责选角的副导演的准话——试镜时会优先考虑他。

圈子里即便私下有交易,大家也要看破不说破,闹到台面上就不好看了。被成导直接撞见,不但会让他的印象分大减,还会让腾跃之前的努力大打折扣。

“咱们走着瞧!”江俊达恨得冒火,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管我试镜结果如何,至少你、在腾跃手下、绝对拿不到试镜的机会。”

沈游川旁边的同学们都看不下去了,有人忍不住冲上来:“我说你别太嚣张……”“这关沈学长什么事……”“明明是你自己……”

沈游川伸出右臂,拦住了身后想冲过去的同学们,颔首冲江俊达微微一笑:“毕业快乐。再会,江同学。”

“啊啊啊——”江俊达怒吼一声冲上来就想打人,却被伍山一把推回去摔在自己小弟身上。

那边伍山摁住了江俊达一次又一次的前冲,也有人横七竖八地去抱江俊达的腿和腰劝架。

这边的沈游川岁月静好地与担心自己的同学们依依惜别,然后借故离开了混乱的现场。再待下去,他怕江俊达被他气出脑溢血。

毕竟他确实不算完全无辜,因为他猜到桂老师一定会带着成导,在江俊达和他同时在场时出现。

他只是和老师有着不用明言的默契,在这场斗争中身为一个道具,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顺便给自己解气而已。

“胖揍”了江俊达,因为“影帝事件”而产生的郁气仿佛也消散了一些。沈游川神清气爽地往校外走。

“你刚才帅呆了!”扬眉吐气的伍山一边走,一边学着沈游川刚才的模样,眉眼低垂,唇边含笑,“再会。”

“你看到江俊达当时的表情没哈哈哈……”伍山说着,又有点疑惑,“不过这种矜贵优雅的调调不像是你的风格啊,你怎么会突然想起这招……”

正常来讲,他家游仔应该是爽朗一笑,虽然同样能达到气死人的效果。

“帅吧?”沈游川眼神逐渐沧桑,“帅是因为我学的宴影帝。我见他的两次,他都是这么笑着和我说话的……华生,你怎么看?”

原本兴奋的伍山一噎,也跟着变得沧桑起来:“华生建议你想想办法,和宴里亚蒂教授搞搞关系。”

“算了。”沈游川一声叹息,打算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交给以后的自己去面对,“顺其自然吧。”

说话间,沈游川的手机叮咚一响。他拿起来一看,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是他的经纪人祝杨发来的消息。

*

另一边,坐上车的宴凉舟正在应付自己喋喋不休的表哥。

宴乐逸作为投资人年年被邀请,以前他都是在校园里欣赏俊男美女的表演到最后才走的那一波人,这次因为不放心自家表弟,硬是挤上宴凉舟的车跟着一起走了。

“小舟啊,我听说典礼开始前你身体不舒服,没事吧?”宴乐逸把脸凑过来上下打量。

“没事,最近失眠,被太阳晒久了头晕而已。”宴凉舟淡淡地用抱枕推开宴乐逸的脸。

其实是那架子坍塌的巨响把他拖入了上一世他最不愿回想的记忆,所以有一瞬间的恍惚。

可也正是这一瞬间的恍惚,让他体验到了两辈子都没尝试过的事,比如被某人用电动车载着“兜风”。

原来沈医生在年少时是个粗神经,甚至有点缺心眼。宴凉舟唇边泄出一缕笑意,想到青年明亮的眼睛,他心底残留着的,被那巨响摄住了心神的恐惧感似乎渐渐淡去了。

“你还在失眠吗?不是哥说你,天天窝在家里自己钻牛角尖,没病也给憋出病了。你还是要多出来看看,多和有趣的人交流,白天活动多了,心情疏阔了,晚上睡得就香了……”

宴乐逸语重心长地劝着,转头却看见他表弟眼中还未完全散尽的柔和笑意,一琢磨,急了:“不是,我跟你传授正道呢,你想什么去了?不会又在想那个‘菠萝蜜’吧?”

“舟啊,那‘菠萝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话还没说完,宴凉舟一个眼风就扫了过来。

“他有名字。”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他不是个好灯!”

宴乐逸崩溃地抹了把脸,然后在自家表弟的逼视下改口:“好好好,沈游川、沈游川行了吧?我和你说,就比如今天这事,根本没看上去那么简单!我问你,你觉得沈游川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内心温柔,有趣的人。”别人对他的冒犯他总是很包容。想到今天那个江腾跃冲他大喊大叫的样子,宴凉舟皱起眉头。

“我让你多出门找有趣的人交谈,不是找这种有趣!你对他到底是有什么滤镜?”宴乐逸出离震惊了,“你听我给你分析!今天江俊达栽得是不冤,但沈游川也没你想象得那么纯洁无害。”

“虽然我不确定他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但是带我们去的桂淑芳,就是我之前和你说因为找沈游川做主角,电影项目被腾跃搞黄的那位老师。他们……”

宴乐逸还在说个不停。可宴凉舟的思绪已经渐渐飘远了。

他并不是对他有滤镜,而是自己亲身与他相处过,才会这样觉得。

宴凉舟与沈医生的第二次见面,是晴朗的秋日。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忠叔告诉他今天是晴天时,宴凉舟还是有一瞬间想起了沈医生,今天他会用什么理由拉开窗帘吗?

九点,沈医生如约而至:“上午好,宴先生。”

那轻淡的嗓音说道:“我今天带了香味淡雅的兰花,您要触摸感受一下吗?”

宴凉舟绷紧肩膀不语,沉默地拒绝,不给对方以话柄。

他如临大敌的姿态似乎惹笑了对方,沈医生的话音里带上了轻缓的笑意:“好吧,那我找个花瓶把它插起来。”

自觉丢了面子,宴凉舟硬邦邦地回复道:“我的房间没有花瓶。”

自从他有一次情绪崩溃发怒,把床头的花瓶砸了,并用锋利的碎片割伤自己后,忠叔再也没有在他房间摆放过易碎的东西。

他病房里的花,是每日早晨换一束新鲜的,直接带着扎好的包装摆放,到晚上就丢掉。

“唔,那我用包装纸折出一个花瓶好了。”对方很坦然地提出办法。

“不需要!反正到晚上就会扔出去。”

“可是花店的老板告诉我,如果好好养护,这束兰花明天早上就会完全盛开,很漂亮。”声音的主人似乎有些苦恼,同时也很恳切,“至少让我们一起期待地等它到明天的清晨吧,可以吗?”

好像很久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呵护一个精致又脆弱的东西,共同期待美好的明天到来了。大家似乎已经默认他是个天生的破坏者,是带来一切不幸的开端。

宴凉舟再次陷入了沉默。

而沈医生已经如昨日一般自在地坐下,开始折花瓶了。

能隔水的纸张被折叠时会发出窸窣的哗哗声,花枝被修剪时的咔啪脆响听起来很利落,多余的枝叶散发出植物汁水的清香被扫进垃圾桶里……

直到对方打算去旁边的洗漱间接水,宴凉舟终于忍不住开口:“不要直接用水龙头里的水,茶水柜里有瓶装水。”

“好的,多谢提醒。”对方从善如流地换了个方向,打开了柜门。

可宴凉舟的情绪却一下变得糟糕起来。因为这让他想起了那个糟糕的女人。

“舟舟,插花呢,最好要用纯净水,花瓶里可以滴几滴营养液,花会开得更长久。”香气浮动的花店里,面容模糊的女人半蹲在琳琅满目的花架中,温柔地抚摸着花瓣,似乎是在笑。

“那到底需要几滴呢,妈妈?”年幼的他踮着脚,看向女人手里的营养液。

“一两滴就可以啦。”女人收拾好花,一转头,“哇——下雨了,走!妈妈带你去接雨水……”

他的手被女人握在手里,从一簇簇鲜妍明亮的花束中走过。

那时,雨滴啪嗒啪嗒地轻轻敲打在玻璃门上,两侧柔软的花瓣拂过他的脸,痒痒的,似乎一切都很美好。可现在想来,记忆却已变得黏稠灰暗,令人作呕。

于是宴凉舟心中横生戾气:“听说沈医生的妹妹因为双腿残疾也在这间医院住了许久,怎么,难道你当时没有探望过她,给她带过花吗?”

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

再怎么迁怒,也不应该用对方已经过世的家人去刺痛他。

可沈医生温和地包容了他的冒犯,很坦诚地说道:“我虽然时常探望她,但确实没有给她带过花。”

那嗓音如他的主人一样平和,稳定:“说来惭愧,我们那时候的处境并不乐观。美丽的花于我们而言是奢侈品。如果有余钱,我会攒起来给她买颜料和画具,她更喜欢这些。”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和歉疚,沈医生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有一起在病房里养一盆小麦。”

“小麦?”宴凉舟有些呆呆地重复。他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

他呆头呆脑的模样大概又逗笑了对方,声音的主人轻咳一声:“宴先生有吃过田地里的青小麦吗?”

大概也知道像他这样五谷不分的富家少爷不太可能吃过,沈医生没有等他的答案:“我父母还健在的时候,曾带着我和妹妹到乡野里去感受大地。”

“初夏时节,在小麦变得金黄之前,它的麦穗是绿色的,割下来用火烤过之后搓掉外壳吃,嚼起来很香。”

“父亲顶着田里大叔的瞪视,用打火机烤了两穗给我们吃,我和妹妹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念念不忘。于是晚上留宿农家时,又求着妈妈带我们去多吃一些。”

“我母亲是个很有趣的人,拎着借来的小炉子,指挥爸爸带上食材,我和妹妹担着锅碗,带着我们一家四口在田间地头野餐。最后我们大快朵颐,吃空了一小行青麦。

“结果被大叔追着念叨,批评我们太能祸害粮食,即便是提前付了钱也不能平复他的心痛。”

沈医生低低地笑了一声:“我和妹妹一开始用花盆养小麦时,连播种的时节都分不清,大夏天的把粮食店里买来的麦粒撒了一把下去,就开始傻傻地等着它发芽。”

“是后来才慢慢摸索着能种出麦苗,松土、浇水、施肥、捉虫、光照……有时候辛苦半年,结出来的麦穗却是空的,有时候一盆里面只长出了一颗麦穗,我们俩要数着吃。”

那声音的主人顿了顿:“我和妹妹最终用一粒种子,周而复始,一起收获了三次青麦。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理解了大叔对于被吃掉的麦子的心痛,对于生命的历程也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受。”

“我妹妹画了有关麦子的系列组图,叫《轮序》,现在陈列在她的画廊里,将来如果有机会,宴先生或许可以去看一看。”

对于复明这件事避而不谈,宴凉舟沉默许久,终于低声说道:“对不起……还有……你买花的钱我会让忠叔转给你。”

“好,没关系。”沈医生轻笑,很轻易也很真诚地揭过了这件事,“我自己确实也不擅花艺,笨手笨脚惹了宴先生生气。”

“所以,”那道声音带着清浅的笑意,“我这次带了一本花艺主题的工具书,宴先生要听吗?”

宴凉舟:“……”

总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套路了。他把头扭向另一边:“我不听。”

“好的。那我看会儿书,您请自便。”是熟悉的回复。

沈医生似乎关掉了大灯,只留了一盏小小的阅读灯。

熟悉的翻页声响起,他又迷迷糊糊地想要睡着了。

在陷入梦乡的最后一刻,宴凉舟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甘地问:“你今天……不拉窗帘了吗……”

明明他都想好要怎么对付他了。

“哎呀,宴先生想要拉开窗帘吗?”那声音故作惊讶,满含笑意,“可是我听说鲜切花不适合照射阳光,而且兰花喜阴,所以觉得还是不要拉开比较好呢。”

“胡说。”宴凉舟听到自己不满的嘟囔声,“只是要避免、强烈直射……但要有阳光散射……花,怎么能没有太阳呢……”

“原来如此。我会好好读一读工具书的。”那声音仿佛是在轻柔地哄他,“只是现在您需要休息。不如我们等到明天,再拉开窗帘晒太阳吧。”

又约定了明天吗……

仿佛得到了什么承诺,宴凉舟心底一松,彻底沉入了梦乡。

那是一个充满了麦子清香的梦,仿佛他也感受到了大地,安宁,稳定,悠长。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沈医生已经不在了。

他犹豫片刻,偷偷伸手去摸索寻找床头的折纸花瓶,想摸一摸那兰花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盛开了,很漂亮。

可床头空无一物。

“来人!”他惊慌失措地按响了紧急呼叫铃,“我的兰花呢?沈医生没有告诉你们不要丢吗!”

匆匆赶来的医护人员惊慌地解释道:“沈医生确实有交代。但是……昨晚魏先生来过,他坚持说隔夜的花不好,亲自拿出去丢掉了。”

……

“凉舟?凉舟……醒醒,到家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呼喊。

宴凉舟猛然睁开眼,看到了站在车窗外,微笑着的,自己的经纪人魏德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