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驱越野行驶在江滨路的四开大道上，速度不快，车窗半降，混着暑气和尘土的气味灌进车内。后座一个女孩捏着腰间的安全带，谨慎地探出视线，打量周遭陌生的一切。
不远处长江滚滚，江畔停靠着双层大渡轮，两岸高楼林立，城市里车水马龙。
车头一转，往垂直江滨路的方向去了，穿过整齐敞亮的新城，在地势曲折的街道里起伏上下，最后停在了一座地势挺高的老小区里。
每座居民楼外皆有一部外置电梯连接楼道，绿化上佳，只是道路两边的树奇怪得很，有的正枝繁叶茂，一派生机勃勃，有的已经是一树枯黄，周围一圈尽是落叶，光秃秃的，唯余那么几片叶子摇晃在风中萧瑟。
仁清和交闻等了一晚上，见到交遇的时候眼睛都有些发红，拉着她嘘寒问暖了一阵。交父交母平日里睡得早，撑到这会已经是极限了，见仁青还要操心交遇睡觉的事情，林奈延赶着二老去休息，自己引着交遇去了房间。
这套房子本来就是交家人自己住的，四室一厅。交书近几年已经不太和她们住一起了，商量了一下，交母便把从前林奈延妈妈和交书的房间收拾了一下给交遇住，林若若的一些东西，林奈延早就搬放到了自己的房间。
交遇房间里面一概生活用品全都是新的，铺着粉色小熊四件套的床面上还放了一套看起来手感就很舒服的纯棉睡衣，有些皱，是提前洗过的。
林奈延将交遇装衣服的袋子放进衣柜，带着她先四处在房间里四处转了一圈，细心给她说了各种设备的用法。
交遇这晚话比前几天还少，林奈延还记得她上车后无声流泪的样子，下意识将声音放得更柔了些。
交遇察觉有只手放到了她肩上，林奈延稍微弯了些腰才能和她平视。
那双初见就令交遇格外印象深刻的大眼睛和她对视，唇边梨涡若隐若现，林奈延说：“这里也是你的家，好好长大。”
交遇的卧蚕鼓起，那是她极力想要抑制自己流泪做出的举动，林奈延觉得她聪慧，倒也不需要自己多嘴，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摸了两下，算是安慰：“去洗个澡吧，我在外面等你。”
浴室内水声响起，林奈延去厨房热牛奶，盒装牛奶剪开个角，倒进奶锅开小火慢慢煮着，她平日里有些糙，但对这个新来的妹妹还是要精细些。
好像在养小孩。
此念头一出，想到交遇的年龄，她失笑暗骂自己：“看把你能的，人就比你小两岁，装什么大家长，你都还要人养呢。”
越想越乐呵，只道这念头要是给许凛知道了，又要跟她怼。
林奈延端着牛奶进去的时候，交遇正坐在床边，短发还在淌水，被她拿毛巾擦着。
林奈延将杯子放在一旁，循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到吹风机，拉开梳妆台前的凳子，手掌内挥，示意交遇过来。
吹风机功率挺大，热风呜呜的，担心烫着人，林奈延又拿远了些。交遇头发光泽感很好，又细又密，绸缎似的，就是有些发黄，不知是不是营养不良的缘故。
交遇太瘦了，仁青给她选的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深深垂着头，能看见后颈突出的骨头。
林奈延以指做梳，将她半湿的缠在自己指尖的发丝捋直，交遇在家里吹头发都是草草了事，没被人这么仔细地对待过。
林奈延拨拂牵动间难免有牵扯，为了避免把交遇扯痛，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酥酥痒痒的麻意顺着头皮穿到脊骨，交遇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林奈延一直关注着她的感受，见状就关了吹风机，问：“扯痛你了？”
交遇摇头。
“真的？”林奈延半信半疑。
“真的。”交遇说，然后顿了顿，觉得什么都不解释也不好，又道：“只是有点痒。”
她在家里就不太爱说话，祖孙俩安静的时候居多，现在到了别人家里，再当个只会点头摇头嗯说好的闷头锯嘴葫芦，就再不合适了。还有就是，她不想让林奈延觉得自己是个冷漠的人。
交遇听到林奈延在背后轻笑了一声，交遇瞬间有种心理活动被对方看透的感觉。
头发已经干了，林奈延放下吹风机转到交遇身前，给她将被吹乱的刘海拨正。动作间林奈延指尖擦过她的眉眼和鼻梁，是比后背还要酥麻上一倍的痒意，但交遇这次硬生生忍住没动。
视线正前方是林奈延的小腹，她还穿着白天的运动装，两人隔得很近，带着体温的衣物洗涤剂香气在恒温空调房格外明显。
“咱们年纪差不多，不习惯把我当姐姐的话，当朋友也行，你怎么自在怎么来就好。”林奈延说她看着交遇喝完牛奶上床，确认没什么事了就退出房间，关了卧室的灯。
“晚安哦。”林奈延说。
“好，晚安。”交遇抓着被子一角。
这晚交遇失眠了。
窗帘遮光效果并不是特别好，路灯鹅黄色的光影透进来，她想到从前和奶奶在一起的夜晚。
山里晚上见不到月亮的日子居多，一入夜，总是漆黑不见五指，偶尔听见邻居养的大黄狗嘶声裂肺吼叫着，她总是惊惧惶恐抓着被子角。爸爸常年不在家，她害怕夜里有什么危险，她又该怎么保护奶奶。
无数个夜晚里思考了无数次后果，最后总会在担忧惊惧中睡去，直至第二日天亮，又是新的一天。
她横过胳膊挡在眼前，过了会又拿开——不对，这里是七楼，路灯的光怎么会从窗户正面照到这里来？
交遇穿上鞋，轻手轻脚走过去，拉开窗帘。
原来不远处有一栋地势更高的小区，这里七楼的位置，对过去不过是人家的地面。小区里修着一座户外篮球场，光源正是从球场旁边几个高功率路灯里传来的。
她蓦地想起做过的一张地理试卷，上面将山城称为“8d城市。”
她花了点时间弄懂这个词的含义，在学校每周仅有一节的微机课上，用一台配置很落后的台式电脑在搜索引擎上查找相关照片。
如今亲自置身其中，才觉震撼，壮观的城市夜景让她有片刻的炫目。
她拉好窗帘躺回床上，被子上有林奈延身上同款洗涤剂的香味。
回来的高速上有些堵车，交遇第一次坐十几个小时的车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脑子的嗡嗡声还没消失，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依旧没有实感。
思绪断断续续，她蜷着身子睡了过去。
——
暑假是山城的旅游旺季，仁青和交闻店里十分忙碌，天不亮就要亲自出去采购最新鲜的食材，这一去，基本是中午十一二点才回来。
老两口走的时候天刚大亮，没跟两个孩子说就出了门。
林奈延梦里也惦记着家里来了个新妹妹，没像往常一样睡到日上三竿，九点多就起了床，洗漱完换下睡衣出房间，关门的时候瞄了一眼，交遇的房门是关着的。
走到客厅，见交遇已经穿戴整齐，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看书，听见脚步声抬头，喊她：“姐姐。”
“早啊，“林奈延笑笑，顺嘴关心，“睡得怎么样？”
“很好。”交遇说。
林奈延查看手机上仁青发来的消息，问她：“早饭你想吃馄饨还是饺子？先将就一下，中午奶奶让我们去店里吃。”
交遇花了一秒钟，才意识到奶奶是指二奶奶，她低了低头：“都可以。”
“那就吃馄饨吧，”林奈延注意到她的动作，做了决定，“馄饨是仁青包的，味道很好——清汤还是红汤？”
“清汤。”交遇将书翻了一页。
“好。”林奈延去转身去厨房，她不怎么会做饭，但是把东西从冰箱里拿出来丢水里煮熟还是不难。她忙活着，交遇也跟了进来，想打帮手。
“用不着，”林奈延把火调大了点，“去坐着玩会儿，还有十分钟就好了。”
————
“这题确定是这样做的？”许凛坐在冷气狂放不要钱的自习书店问。
“嗯。”林奈延在草稿纸上画着圈。
“你真的确定答案是对的吗？”许凛语气像极了不好直接说你错了，所以通过反复询问让学生意识到自己回答有问题的老师，大有你再不改答案我就要崩溃了的架势。
林奈延本来就烦，见她贱兮兮地问了好几遍，直接把笔一摔：“我做错了就直说，拐弯抹角的是想讨打吗。”
她长得可爱，眼睛又圆，抿嘴不快的模样一点都不唬人，看着反而像对人撒娇，许凛是一点都不怕她这个样子。
“条件啊！”许凛恨铁不成钢的用笔头戳着试卷上的题目条件，“人家给的值是2500毫安，你一顿埋头哐哐拿2600算什么呢？”
林奈延低头检查草稿上的解题过程，通篇的2600，“啧”了一声，涂涂改改，算出新数字。
许凛哼哼唧唧地对着参考答案检查，林奈延单手撑脸转着笔。
“你变了，”许凛一心二用，看林奈延写的解题过程也不忘随手来场包公怒斥陈世美的戏，“以前摸到卷子就忘我徜徉在题海里的林奈延去哪儿了呢，啊？去哪儿了？”
“这几天老是心不在焉的，连条件都能抄错，”许凛飙出山城话来：“你在搞些啥子名堂？”
林奈延从包里掏出新卷子，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人家还没答应跟你一起出门？”许凛自认是林奈延的这么多年的青梅，她家里的事情多少也知道。
“没呢。“林奈延忍不住叹了口气，“天天在家看书。”
弄得她每天写完当日分量的作业，想稍微刷会手机放松都有种不学无术的愧疚感。
她们谈论的对象正是交遇。
今天她们接交遇回家的第三天，交书行程匆忙，那晚将她们送到交父交母的住所，匆匆聊了几句就走了，第二天中午去交家的火锅店里吃饭，除了走流程必有的火锅，仁青和交闻还做了好几个拿手菜，一个赛一个的硬，和店里员工一起，热热闹闹坐了两桌。
仁青计划休息两天带交遇出去买衣服，林奈延自告奋勇让二老放心，开学之前她负责照顾交遇，该买该逛的一个不落，但是第二天，她就在交遇这里碰了钉子。一听说林奈延要带她出去玩去买衣服，交遇只是摇头说不去，自己还有衣服穿，也不喜欢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