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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自救

醒来的时候,裴厌辞眼前一片漆黑。

想抬手,才发觉两只手被绑在了身后,脚踝也被绑缚。他艰难地转动发麻的身子,膝盖一下子碰到了木板。

他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外面隐约传来马蹄的踢踏声,显得不是很真切。

摸黑探了一会儿,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了些许了解。

他正在一个类似于棺材的地方,六面都是木板,像是在一个扁长的夹缝中,透过木板间的缝隙,能闻到青菜叶子的味道。

城外的庄子每隔几日便会往太子府送新鲜的食蔬,落钥前便会出城离开。

裴厌辞细细听了下,现在他们在山林间行走,距离他被迷昏已不知过了多久。

旁边有个人,身体温热,体型肥硕。

是毋离。

“唔……我滴娘呦,老子瞎了!”他刚一动弹,就磕到头了。

“不是瞎,是被关着了。”裴厌辞小声道。

“我为啥会被关?”毋离也不是傻的,这事明显不妙,声音也跟着放轻了许多。

“我怎晓得。”

“你是不是得罪太子殿下了?”毋离回想起昏倒之前时,他曾见到了张怀汝,没好气道,“你得罪了人,怎么把我也一并绑了。”

“殿下想杀你还要理由?你问问扼鹭监,他们杀非远的时候,问过理由了吗?”

毋离不甘不愿地沉默了。

半晌,他道:“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们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你得罪了殿下,我可怜被牵连,都怨你。”

“若殿下是你想的那样的好人,他怎么会牵连无辜的你?”裴厌辞反问。

毋离又沉默了。

“你在这里,都是太子殿下的手笔。”裴厌辞道,“或者说,你也干了得罪殿下的事,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我没有。殿下一定被手底下的人蒙蔽了。”毋离仿佛要给自己打气一般坚定道,“肯定是张怀汝背着他对咱们动手。”

他哽咽了一声,又不甘心地问,“我们会死吗?”

他已经不关心到底谁害他的了,只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也不知道。”裴厌辞叹了口气。

自古人心难算,尤其是久在政局中的人心。

这两日毋离他们对顾九倾无一不称赞其仁德之心,刚借尸还魂那会儿,那群小厮对太子离心离德,乍一看,好似这个太子是个懦弱无能好拿捏的,连自己府里的下人都管不住。

今日一见,这位不是仁德,是冷漠。

因为冷漠,他们这些底层的仆从杂役离他太过遥远,所以显出他的仁德来。

就好比张怀汝对他那样。

短短几句话,顾九倾显现出来的,是对裴厌辞生死的漠然。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可能对一个奴籍贱仆的生死产生任何波动。

即使裴厌辞巧舌如簧,即便他都看到顾九倾眼里闪过的犹豫与衡量。

但最终,相比于保下他,这位太子殿下还是坚定自己的主意。

利用裴厌辞的失忆,反咬一口扼鹭监。

若他熬不住扼鹭监的刑具,供出不利于太子的事情,那么,顾九倾又可以利用他失忆的事情大做文章,揭露扼鹭监的酷行与不齿的逼供。

顾九倾此刻乍看险象丛生,被扼鹭监步步紧逼,但只要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从差使出府,他就能从这局中大获全胜,被扼鹭监迫害的可怜形象依然在众人的印象中。

尤其是在当今天子的印象中。

倘若换位一下,裴厌辞也会这样做,甚至对方都没有面见自己的机会。

但他现在身处下位,先前赵管事寻借口差遣他出府,只要他一出府门,不用想都晓得,等待他的,就是扼鹭监的酷刑。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顾九倾这里找出路。

他失败了。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从顾九倾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他就明白了过来。

即使中间有犹豫,顾九倾从头到尾看他的眼神,都是一颗不值一提的棋子。

在他心里,不值得费任何多余的心思。

而自己这枚棋子,也不该有为自己性命而担忧的心思。

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这不,一下子生死难料了。

黑暗中,裴厌辞的眼里难得划过一丝怒意。

与悲凉。

此刻他手脚冰凉,不知是被捆太久了,还是因为这次意外的重生,也即将迎来生命的尽头。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面前的木板打开,四条人影肃杀地站在边上。

为首一人用眼神示意了旁边两人,合力把肥硕的毋离从马车底下的夹层中拽下来。

马车停下时他有得了裴厌辞的再三叮嘱,先假装昏迷,再见机行事,此刻身体砸到地上,河堤上的碎石嵌进了肉里,也只能暗暗咬牙忍受。

“两个都还昏迷?”为首那人声音嘶哑,有些难以辨话,仔细看的话,脖子处隐约有一条伤痕。

把毋离拉下来后,裴厌辞也被拽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鼻尖感觉到一根手指,毋离忍着剧痛,努力放缓呼吸。

“海哥,没错,人还昏睡着呢。”一个人再三确定了之后道。

周围响起几句小声的话语。

河水的滔声随狂猎的风呼啸而来,就着细雨朦胧的夜色,裴厌辞眼睛裂开一条缝,勉强看清了他们的脸。

是太子府里的护院。

“海哥,时辰不早了,赶紧把事办完吧,殿下还等着信儿呢。”

“晦气,以前再如何浑,也没对自己人下过手。”

“你北侠狂影手也有这么窝囊的时候。”

……

毋离的脸色渐渐转为灰败。

方才裴厌辞与他说,他不信,现在听那些人的话,他才彻底相信了。

是殿下要他的命。

森林里曳影绰绰,月色森白。

毋离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和两腿被抓住,下一刻,他整个人腾空起来,正不明白要发生何事,身体突然传来一阵失重感。

“啊!”

他惊惧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要扑腾几下,奈何手脚已经被绑住,只能绝望地看着堤面上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们已经醒了!”海哥大叫,“把另一个捅死再抛尸。”

几人扭头一看,原本在地上躺着不省人事的裴厌辞早就滚到堤边,脚下发力一蹬,纵身跃入河里。

他们没料到还有人自己主动往河里跳的,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扑了个空。

“怎么办,他们不会活着上岸吧?”

毋离挣扎了几下,但他手脚都绑着,就算他会游水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没一会儿他的身体就往水里沉下去。

涨潮的河面只有风吹起的淡淡涟漪,半晌没有一点多余的水花。

四道人影放心地坐上马车,渐行渐远。

河里。

接触水面的一瞬间,裴厌辞整个身体传来一股强烈的剧痛。

河堤不高,离水面三丈有余,高处下坠后,身体的骨骼肌肉遭受到来自水的力量挤压,痛得他恨不得当场解脱。

整个身体沉没后,耳鼻漫灌进水,嘴一张开,更多的水涌入了咽喉肺里。

火烧火燎,被水入侵占领五官的感觉,难受到失去理智,只留有求生的本能。

但手脚被绑,他的一切挣扎只会加快身体的下沉。

好在意识只恍惚了片刻,裴厌辞袖子里滑出非远的刻刀。这东西放在毋离身边,哪有放在自己手里放心。

还好,现在派上用场了。

屏住呼吸,他艰难地用刻刀磨绳索,奈何绳索太结实,刻刀不如匕首锋利,加上姿势不好发力,他总割不断。

心肺因为缺少空气而开始火烧火燎地剧痛起来。

他的嘴忍不住冒出一串气泡。

窒息的恐慌如此强烈,强烈到身体的每一寸血液仿佛要沸腾起来,火辣辣地痛着。

在龙榻上时最后的感觉都没有这么难受,那时候,他只是咳嗽了几声,眼睛一闭一睁,身体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不知是濒死的疼痛感还是因为别的,那一串气泡中,他看到了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水里光怪陆离的阴影,仿佛缠绕在周身的梦魇,发出刺耳的鸣叫。

那是十分久远的声音。

是他身为乞儿,与老乞丐在一群人里抢馊水,老乞丐嘶哑着难听的声音,像躲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被馊水淋了一身,他把粘在衣裳上的菜叶肉沫珍而重之地挑拣出来,衣衫脱下来拧紧,底下用一个破碗接着。

那团黑影散去,拉长,他也跟着长高了点,开始帮地下赌场通风报信,灵巧的身子飞快挤过人群,看到了百姓们围着一片高台。

一群人跪在那里,最小的还在襁褓。从周围人的嘴里得知,那是刚打了胜仗的将军和他的家人,被朝中的忠臣看出了端倪,提前察觉出谋反的意图,所以今日被问斩。

百姓们兴奋地谈论着,到底都没说明白为何要死,但这可比说书先生和杂剧里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当碗口粗的脖颈喷出鲜血,现场的欢呼声达到了顶峰。

将军的头颅顺着高台滚落下来,停在他的脚边,眼角还有未尽的泪光,与浓浓的挂念,无神地望着遥远的皇宫。

要杀的人太多,看得久了,也就和村口杀猪差不多,百姓们开始觉得鲜血腥臭反胃,恐污了自己的脚,渐渐散去。

黑影更长了,一分为二,变成了两团交缠的人影,其中一个发出猥琐的笑声,在另一个人身上起伏,而他,就躲在旁边帷幕后,听着身下那人无助地婉转哭泣。

不多一会儿,一个年轻人哈着腰进来,猥琐男人说女人体内的妖祟已经被他封印了。年轻人急忙奉上艰难攒了半辈子的全部家产。

年轻人是女人的丈夫。

旁边,两个女孩正瑟瑟躲在他的身后,那个猥琐男人又将目光投向了两个孩子。

他甚也没做。

甚也做不了。

慢慢地,那团黑影,又变成了一个孩童。

他朝裴厌辞伸出了手,黑黢皲裂的手指张开,就要抓向他。

终于,绑缚的绳索割开了。

他手脚并用,拼了命地往水面游去。

毋离的身体就在他不远处,早已昏迷,失去挣扎地慢慢往下沉,在夜色下的海水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斑。

裴厌辞灵活地摆动两条腿,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游过。

终于,他的头钻出了水面,猛地呼吸一大口新鲜的空气,他这才有死里逃生的踏实感。

他看了一眼四周,此刻天空与河水一样,黑黢黢的,四野皆一色。

略微犹豫了下,他再次一头扎进水里。

再浮到水面上时,多了一个人。

毋离肥胖的身躯此刻发挥了极好的效果,昏迷的他不动不挣扎,仿佛一块浮木,能漂在水面上,给了裴厌辞很好的支点,时不时搭个手喘息一二。

这条河因着方才落水的那处河堤,河水不深,流速也慢,裴厌辞靠着毋离的身体,慢慢游到岸边,顺便把人拖上岸。

脱离了河水,来到岸边,他这才觉得浑身疲累不堪,两脚犹如千钧重,一下子瘫坐在泥沙地上,不停地咳嗽喘气。

得亏这辈子这具身体不错,要是上辈子,他就算想这么干,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早就玩完了。

等喘匀了气,他擦擦脸上的水珠,起身去看毋离的情况。

还有气。

他往胸口按了几下,随着一口水吐出,毋离又挣扎着喷出一大口水,眼皮子也掀开了。

“我看见我太奶了。”

“我长得像你太奶?”

毋离的眼睛慢慢聚焦,半晌才缓慢地摇头。

突然,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他搂紧。

“厌辞,厌辞啊……我以为我要死了呜呜呜呜呜……”

裴厌辞被他一个熊抱,命差点交代在他手里。

“撒手。”

挣不开。

方才游水有这劲多好,不用把他累虚脱了。

“我没死,你也活得好好的,别嚎丧了。”

“呜呜呜呜呜,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他们那些人怎么那样,说杀就杀,给人一点准备时间都没有。”

“……谁要杀人的时候还会提前通知你。”

你不是想太奶了,是想太美了吧。

毋离一个劲儿地哭嚎,好似要将今晚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全都哭出来。一个没经历过甚风浪的十多岁小厮,头一回经历这种生死,谁都能崩溃。

他静静地等着毋离发泄完所有的情绪,末了帮他擦干眼泪,拧干衣角的积水,扶着他站起来。

毋离见年纪比他还小一岁的厌辞有条不紊地帮他做着这些,突然想起非远死的那晚,他以为诈尸时被吓尿了,也是厌辞给他丢了一件外裳挡着,不然这事至少得被那些家伙笑话半年。

那些人,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其实心里全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非远一死,他们全在背地里对他说三道四,怀疑他故意害死了非远。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好吧,咱们先去附近的村镇,待天亮了找人问路……你这是甚眼神。”

毋离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低下头。

“你手头有多少银钱?”裴厌辞翻遍了自己身上,只找到十几枚铜钱。

毋离也翻了翻,因着昨日有出门,他带了不少在身上,足足有三两银子。

“应该够雇辆马车回城了。”裴厌辞道,“在这之前,先把这身湿衣裳换了。”

“没事,等会儿就干了。”

“小厮的衣裳在一众百姓中太打眼,咱们得防着城门口有太子的人围堵。”裴厌辞道。

“既如此,还回去做甚,只要咱们进了安京,那就是落到了人家的地盘,咱这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

“你我的卖身契可还在太子的手里,没有过所,你还想去哪儿?”

毋离的脸色僵住了。

“一日为奴,终生为奴,世代为奴,主子要你死,你便永远不能翻身。”

毋离死里逃生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低落起来。

一路沉默着赶路,裴厌辞也不指望他能帮甚忙,至少没拖后腿,已经让他欣慰不少。

约莫一个时辰,他们到了一个小镇,此时天刚破晓,不少附近村子的百姓肩挑背抗着箩筐麻袋,打早赶早市。

找百姓一打听才晓得这里离安京不远,也不算近,到底还是要租借马车,两人先是去了成衣铺子换了两身普通衣裳,买了路上吃的干粮,水囊,带了一堆药,这才坐上租的马车。

“约莫傍晚时分,咱们就能到安京了。”裴厌辞悠哉道。

“咱们进安京,同样没有过所。”

“无妨,到时候先借借别人的名头。”裴厌辞道,“你昨日出门,应该有带太子府的办事令牌。”

“是有,还没来得及还。”毋离道,把令牌交给他,也没问是为做甚,“安京除了太子殿下,你还认识哪个达官贵人?”

碍于顾九倾少与朝中官员往来,连带着府中的下人更是对朝中要员知之甚少。

裴厌辞并没有回答。

毋离闷闷地坐在他对面,道:“府里人害怕我算计他们,以后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你也嫌弃我。”

“你想多了。”

“其实你在府里也不好过,明明干活最卖力,却成天被排挤,遭那些人编排说闲话,实际上你这人还不错,又讲义气,我现在算是瞧清楚那些人的嘴脸了。”

“你别理他们怎么想。”

毋离眼神亮了一亮,“要不你做我大哥吧。”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你是不是说反了?”

“就这么办吧,大哥!”毋离已经欢快地改口了。

“真担不起。”

“今日大哥救我一命,如同再生父母,怎么担不起。以后就靠大哥护着我了。”毋离“噗通”一声跪在马车里,朝裴厌辞扣了三个响头。

裴厌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天色渐暗,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守城士兵刀剑映射出的火把光影几乎闪晕了毋离的眼睛,他的心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这样回去真没事吗?”

他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逃一回。

裴厌辞撩开门帘,没有拿出守城士兵想要看到的过所,而是太子府的办事令牌,道:“我是太子的贴身侍从,有重要的情报,要亲自交给棠溪追大人。”

毋离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