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院位于后院，要去前院需穿过折露亭，更深露重，长廊似是看不到尽头，林阑梦跑得气喘吁吁，耳后是喧杂的呼喊声。
她只想在失去意识前，再见一眼阿爷。
“阿爷！——”
林阑梦顾不上礼数，越发用力去拍阿爷常宿的屋门，却无人应答。
梦里都不能如愿吗？
是她不配如愿以偿。
“哎呦，小姐，可是有什么急事找老爷？”只一声急促略的疑惑将林阑梦拉了回来，提灯入眼，原是常跟在阿爷身边的胡管事，
“小姐怎连鞋袜也没穿？海棠院里的人真是越发没规矩了起来！”
春夏秋冬四人已然追上，虽气息不平但也条理清晰，冬儿给林阑梦披上大氅，秋儿整理衣襟，春儿和夏儿一人擦着脚一人理着鞋袜。
不出片刻四人便将林阑梦裹得严严实实。
“我若想来，她们可拦不着，平白发她们火干什么。”林阑梦蹙眉瞧着，“祖父在书房？”
话没说完便朝书房走去，胡管事只得跟上，“小姐即将出嫁，宫里规矩多，还是莫要纵着她们才好。”
林阑梦听得心烦，三步并两步推开了书房门。
夜已深，烛火却亮，照着书案前的阿爷。
“阿爷——！”林阑梦哽咽不已，奔至书案前跪下，“孙女不孝！愧对阿爷！”
林太师匆忙起身，扶起乖孙女，“梦儿这是怎么了？有事尽管和阿爷说！”孙女眼角的泪如豆般大，林太师越擦越多，心下又慌又气，“可是赵暄欺负了你？！怎么这么烫？！”
“是孙女不孝！”林阑梦再难自已，抱着林太师哭到失声。
“阿爷还没说赵暄不是呢，怎的哭得如此伤心？”林太师官海浮沉多年，却从未见过孙女如此失态，有些慌了神，“阿爷明白梦儿想靠自己让林氏走得更远些，但这条路不好走啊。一招不慎便粉身碎骨啊。”
“阿爷不想你那么苦。”
林阑梦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了，泪眼朦胧间侧头看向阿爷，鬓角白发数不尽。
林氏旁枝散落大江南北，靠着太师府这座大山日子也不难过，但却无一人考中，仕途一道的门都没人摸着。
林氏因一人而起，名满汴京，却后继无人。
“是我能力不济，没办法保住林氏。”林阑梦已然泣不成声。
林太师难掩疲惫，只轻笑着替孙女将大氅再系紧些，“阿爷还在，梦儿说什么傻话，阿爷只盼你再肆意畅快些。”
林阑梦张了张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从下狱到鸩酒，再到此时，她连真真假假都有些恍惚了，更不知道从何向阿爷解释。
或许在阿爷眼里，她不过是定亲前夜思虑过重，又感染了风寒，借病任性了一回。
“老爷，太子府上派人派人送了封信，递到的后院侧门，只说了句是给小姐的便走了。”胡管事敲了两声书房门，便隔着门低声说道。
林太师眉头紧蹙，开门接过信。
“老爷放心，没人看见。”
胡管家说完话便识趣地关了书房门，退了。
林太师将信递给林阑梦，“赵暄的性子还得再磨一磨，一个时辰都等不及了。”
“阿爷不满意赵暄？”林阑梦拆了信，赵暄洋洋洒洒两页纸，笔锋温润，从欣喜到忐忑，情意浓浓，她只觉可笑。
“陛下有三子，论长，自是赵暄，可惜他出身却不高，无母族支持，初登太子之位，只怕诚惶诚恐间还有些飘飘然；二皇子赵瑞，其母淑妃与皇后分庭抗礼，不容小觑，如今年岁还小，若是再年长个三五岁，这输赢还真说不好；最后，皇后养子三皇子赵淮，还在襁褓之中，体弱多病，能长大都不易。”
林太师打开轻拨烛火，明灭间缓缓道来，“赵暄若想与淑妃一较高下，还得依靠我林氏，梦儿可放心，他必然不敢负你。”
【今日交庚贴，我与梦儿便再难分离，还望梦儿替我多顾着些自己身子。】
林阑梦忍着恶心反复看着信中最后一句，她才感染风寒，不管不顾跑来找阿爷，赵暄最后这句话不容她不细思。
曾经定亲那日，赵暄有连夜让人送过信来吗？
没有。
曾经她一觉睡到天亮，醒时定亲队伍已然入府，常伴陛下身侧的李成荫李公公亲自登门，给了太师府好大的脸面。
等他走后第二日，赵暄才借拜访太师之名来府上寻她说了好些话。
赵暄知道她病了还跑来见阿爷。
“阿爷！”林阑梦抓住了一个角，却不敢掀开，只快步走到阿爷身边寻求依靠，“赵暄在我们府上有耳目。”
这事大吗？
林阑梦只知道阿爷有时也会收到些不知来路的消息，但太师府人口简单，都是家生奴才，她从未想过自己府上会像网兜的一般，处处透风。
“他倒是胆子大。”林太师不以为意，“定是你院里的人看你病着还胡闹，急得找未来的姑爷管你呢。”
“阿爷，我不想嫁了。”林阑梦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成了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便可让林氏再上一层楼，阿爷也能在汴京安度晚年，可当她不知不觉间将所有期望都寄于赵暄时，她忘了人心难测的道理，
“赵暄得阿爷助力入主东宫，可陛下年事已高，二皇子又虎视眈眈，他想要的太多了，我们喂不饱他就只会被舍弃。”
“孙女不想赌了。”
“我们家梦儿也晓得怕了。”林太师瞧着自家孙女，从前就知她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一门心思扑在弹琴煮茶上，认为事事只要用功付出便会有回报，读过的书太多见过的人却太少，他知如此会吃苦头，却又想着有自己护着，必不会叫她吃啥苦头，
“赵暄此举是不妥，等午后他来寻你，阿爷必定替你好好教训他一番！”
林太师话说得不狠，眼底更是含了些促狭意味。
林阑梦心下苦涩，阿爷不是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当初是她义无反顾和阿爷说，她选中了赵暄，非他不可。
如今这出，就算让从前的她自己来看，也只会觉得是随口之言。
“阿爷！从前是孙女不懂事，只做太子妃的美梦，未曾看见其路之艰。今日感染风寒，孙女于梦中见到了姑姑，一朝梦醒，耳清目明，孙女不想再走姑姑的老路了。”林阑梦一撩大氅跪得果断，“阿爷能否再纵孙女一回。”
除了每年祭拜父母姑姑，她从未跪过。
“你也知道自己病着，刚刚跪了现在又跪，快些起来！”林太师心疼地扶起孙女，长叹口气，“都十四年了啊，梦儿，你姑姑是怪我当年将她许给陛下吗？”
“重蹈覆辙啊。”
林太师喃喃几句，珍重地看向林阑梦，“乖孙，你可想清楚了？”
“若是拒了这亲，汴京上下便无人敢娶你了。”
“孙女只求能长伴阿爷左右。”林阑梦笑中带泪，“只是不知，到时候阿爷会不会嫌我闹呢。”
“唉，自家孙女，阿爷只好受着罢辽。”林太师见孙女心绪渐平，一边哄着孙女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和陛下交代。
“我就知道阿爷最好了！”林阑梦眼角又含了泪，强忍着没让落下，又被阿爷哄着回院中休息。
“胡志，小姐病了，去请宋太医来。海棠院下人照顾小姐不周，除了钱嬷嬷，其余皆罚跪十二时辰，从我院中拨人去海棠院照顾小姐。”
林阑梦刚走出书房门便听见阿爷冷声吩咐胡管事，顿了顿脚步，下意识想替院子里的人求情，可手中攥着的信着实滚烫，她院中有赵暄的人。
胡管事没说错，之前是她太纵着她们了。
“小姐小心脚下。”冬儿见她出神，低声提醒，“小姐生病本就是我们没照顾好，老爷罚得不重，小姐安心回院中养病，不用顾及我们。”
春夏秋三人接连附和，春儿后面嘟囔了句也被夏儿呵斥了。
林阑梦没细听，再次路过折露亭时，冷风拂面，冬儿搀扶着她快步走着，寒风刮得脸生疼，此时她才觉得真实了些。
旁边小道上有一下人提着灯快步朝府兰阁快步走去，想来是她退亲之事阿爷还要找阿兄商议一番。
这大冷的天，还要将阿兄从嫂嫂的被窝里揪出来操心自己的事，真是罪过。
林阑梦步伐走得更快了些，大雪将至，她得修养好才行。
一步踏入海棠院，里里外外二十八人，除了春夏秋冬和钱嬷嬷五人，其余二十三人均跪在院中海棠树下。
“砍了吧。”
少时她喜欢海棠缤纷时花团锦簇的美，彼时却觉得碍眼。
点香、换衣，林阑梦睡得不安稳，房中人进进出出，钱嬷嬷扶着她喝了碗药，口中发涩但不想吃蜜饯。
“梦儿，你若是恼我打我骂我都行，可亲事已然定下，怎可说退就退。”
“殿下，我家小姐还未起身，闺房不可擅闯！”
“让开！孤乃当朝太子，拦者死罪！”
……
门外吵嚷不绝，林阑梦艰难起身，“病容憔悴，实难面见殿下，退亲我意已决，还望殿下成全。”
“我不同意！如此草率，太师府将皇室颜面置于何地！”赵暄被拦着气急，怒吼道，“林阑梦！今日若见不到你我绝不会走！”
说完便甩袖朝侧屋走去。
院中自是一顿人仰马翻。
“秋儿，进来。”林阑梦仰着头看着被她束之高阁的琉璃匣，“将流云匕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