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阳是一座贫瘠又安全的东南小城。
在这个以修仙者为尊的世界，它只是一个背靠峭壁，灵气稀薄的小城，算上城主本人也只有五个辟谷期的修士，连一个小宗门都比不上。
但是它非常安全。
因为贫瘠而安全，也因为接近南荒而安全。
在燧阳南边再南边的地方，就是绵延数万里的仙魔战线，无数仙门大能驻扎在这里，把魔修北上的野心死死地钉在峄峰以南，燧阳若有动乱，他们不出一日便可驰援。与城主不同，那都是实打实厮杀出来的元婴期，每个人单拎出去都能撑起一个小宗门了。
所以城主这日子，过的是又颓废又安逸。
没有往上爬的机会，也没有掉下来的顾虑。
城主懒散，燧阳城的凡人也懒散，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靠着东边那条大河贩卖些货物出去，日子过得平淡又滋润。
一个缺少谈资的城池，阿丑的出现，就成了最大的谈资。
阿丑是芳娘从悬崖下捡回来的，那天芳娘去林子里摘菌子，顺便看看陷阱里有没有新落入的兔子，结果傍晚领着个一瘸一拐的姑娘回来了。
姑娘摔坏了脑子，什么也不记得，邻里看她脸上一片红褐色胎记，将她的眉眼都遮蔽了，就唤她阿丑。
这个名字好记，这张脸也好记，不出一月，城西的人都认识阿丑了。
他们教白纸一样的阿丑识字做活，教她说话，教她知礼仪善恶，也跟她讲外面听来的新鲜事。
一晃五年过去，阿丑已经完全融入了燧阳城，融入了芳娘家。
虽然她依然听不懂很多话，但是她觉得很安心。
可惜日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这天是个很寻常的晴天，阿丑劈好柴，码好柴垛，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见芳娘还不回来，就起身去寻她。
才走出门去就撞见芳娘失魂落魄地回来。
见了她，芳娘忙道：“阿丑，快去码头喊你利叔回来。”
利叔是芳娘的丈夫，平日里除了料理家里的田地，就是在码头干些力气活，最近几日码头的活多了不少，他总是一大早就出门去，天黑了才回来。
阿丑点点头，说：“芳娘，我好饿。”
“我去烧饭。”芳娘哄着她，“快些去，把你叔喊回来就吃饭。”
于是阿丑跑出小巷，穿过长街往码头走。
今天这么好的天，长街上却没什么摊贩，有熟人跟她打招呼，问：“去哪里玩啊？”
阿丑摇头：“不是玩，去码头。”
“哦哦，东市那边不太平，别往那头去。”
“好。”阿丑应声，心里想，肚子还饿着，吃饭要紧，谁去东市。
想到吃饭，她的脚步都轻快许多，没有注意到大街上忽然骚乱起来的人群，直到大地都被巨力冲击地震颤起来，她才发现长街尽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长毛长牙的巨兽，咆哮着摧毁周围的一切。
算命的许半瞎喊她：“天上下妖兽了，快跑啊！”
阿丑打量起远处那个从没见过的玩意，挠了挠头：“我要去码头，找利叔。”
找到利叔，回来吃饭。
周围的人四散奔逃，妖兽正瞅准了阿丑的方向，迈开笨重的四肢要往这边奔来。
许半瞎大骇，急得过来拉她：“再不跑命都没有了！”
阿丑毫不畏惧，甚至还站在原地，好奇地打量起了那东西。
像老虎，又不太像，那是什么呢？
正当许半瞎要强行把阿丑拽走时，忽然一道白光亮起，长剑携雷霆之势从天空劈下，在妖兽背上留下一道狰狞的伤口，成功吸引了它的注意。
猩红的血液伴着妖兽吃痛的怒吼泼洒开，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血液的颜色和升腾的热气，都清晰地扑入阿丑眼里。
她感觉胸膛里有什么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身着青灰色道袍的男子轻盈地立在房檐上，一手掐诀，一手负在身后，雷光萦绕在他指尖，随着手指的动作变幻不停。未能一击击杀，长剑旋了个圈飞回男子手中，他一步踏入空中，手中剑招随雷鸣倾泄而下，男子身法飘渺，没让妖兽碰到他一片衣角，还能压着大他十倍的妖兽打得有来有回。
阿丑连呼吸都在微微发热，她不明白胸中的情绪，只是下意识地甩开了许半瞎，然后逆着人群向那边狂奔而去。
男子拈诀施法，再次引雷霆覆盖剑身，而后抓着转瞬即逝的破绽，将剑刺入妖兽颈项，于是雷光在肉与骨之间绽开，庞然巨物抽搐着，轰然倒下。
阿丑已经离得很近了，血的腥甜，混着皮肉烧焦的糊味铺天盖地，十分难闻。
但包裹在这些气味中的她，却感受到了一份很难形容的安定。
就好像她曾在无数个日夜里伴随着这样的气味，放松地陷入沉眠一样。
男子翩然落地，收剑入鞘，伸手拦住了还要上前的阿丑。
“凡人，不要靠近，它的血有毒。”
阿丑这才注意到，纵使缠斗多时，男子青灰色的道袍上没有沾到一星血迹。
她后退一步，指着那堆庞大的尸体：“那是什么？”
“那是一只三百年修为的须魑，它本应在山里修行，不知被何人操纵，进城作乱，已经被我斩了。”
须魑，好难念的名字。
阿丑又指着他腰间的长剑：“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佩剑。”孟珺诚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不同于常人，他皱了皱眉，“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人呢？”
“我叫阿丑，是芳娘家的……”阿丑一拍脑袋，“码头！”
说完不等人反应，扭头就跑，留孟珺诚一个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凡人会管自家姑娘叫阿丑吗？虽说这姑娘脸上的胎记有些吓人，但也不至于这样称呼吧？
正奇怪着，几个弟子御剑而来，气喘吁吁地抱怨：“师兄，你也飞得太快了吧！”
“救人要紧，哪有时间等你们。”孟珺诚叹气，“这已是燧阳本月第二例妖兽袭人，峄峰防线已破，师叔他们退守淆安，若是淆安再破，就只能借这燧阳城后的天堑，重建防线了。这几日一定有魔修混入城中添乱，想提前拿下燧阳城。”
“……就凭我们几个挡得住吗？”
“消息已经传回去了，增援抵达之前，即使只有我们几个，也一定要守住。”
*
阿丑从码头找到利叔，他也听见了刚才的动静，问阿丑发生了什么。
阿丑思考了一下，总结道：“天上，下妖兽，被杀了。”
两个人路过长街时，须魑的尸体已经被清理走，青石地面上只剩下还算新鲜的血迹。
利叔看着泼红了半面石墙的鲜血，想象着妖兽的庞大，喃喃道：“那一定是仙人吧。”
仙人？
阿丑脑海中不断回放那个人斩杀妖兽的一击，心中悸动不已。
仙人，这样厉害吗？
芳娘饭做到一半听见外面的动静，心焦得不得了，又听许半瞎说阿丑不知怕，还要去看妖兽，吓得魂不守舍。
她一直在门口等，见他们回来，才长舒了一口气，气得拍了一把阿丑后脑勺：“那妖兽一脚能踩死三个人，是你有命看的？”
阿丑罕见芳娘这样生气，本想辩解两句，不太灵光的脑子难得聪明一回，闭上了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利叔也大吃一惊：“阿丑还凑上去看了？”
“可不是吗？老许拉都拉不动。”
两个人数落了阿丑一通，警告她以后躲得远远的。
芳娘把糊了的饭盛出来，一边炒菜一边说：“我今天听李婶她们说，城主大人的家眷昨日里都走了。”
这几日在码头做工，其实利叔也有所察觉：“我看陈家也在往外运东西，怕也是逃命去了。”
“今日来了九个仙人，城主亲自出来迎的，燧阳城怕是真有难了。”
利叔抹了一把脸：“好端端的，怎么会下妖兽呢。”
“这谁知道，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心情不好，一失手将青菜炒糊了，芳娘心里更堵了。
现在就是一个问题，走还是不走。
燧阳近边界，峄峰那里的滔天战火、仙魔交战的酷烈是祖辈们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话题，对战争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如今的情况，燧阳很可能成为第二个峄峰，留在这里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可若是走，又能走去哪呢？
仙人已经来了，燧阳又真的会沦陷吗？
两个人沉默良久，最终是阿丑的肚子先响了。
芳娘擦擦手，无奈道：“先吃饭吧。”
一直到天黑，他们也没商量出一个定数。
阿丑听不懂她们的考量，只觉得头昏脑胀，晚间躺在床上时，却又睡不着了。
今夜月亮很大，外面亮堂堂的，芳娘屋里还点着灯，时不时激动了泄出几个词，听起来还是在讨论要不要走，走去哪。
燧阳城外是什么呢？
阿丑想象不出来。
她又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还是决定起来走走。